4、失却的宠幸、意识娼妇(第2/4页)

"我被外蒙士兵扔进蒙古荒原正中央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伤了肩、腿,没吃没喝,只能坐以待毙。那之前我目睹了一个人被活活剥皮。在那种特殊情况下,我的意识业已被高度浓缩,加之瞬间强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识的内核那样的场所——我想大概会是这样。总之我看见了那里的存在物。我四周笼罩在辉煌的光照中。我置身于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彻头彻尾被光整个包拢起来,但那里可以看见什么。有什么正在我暂时性失明时间里熔铸其形体。那就是那个什么,就是有生命的那个什么。光照中,那个什么恰似日蚀一般黑趋趋浮现出来。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体。它准备朝我这边靠近,难备给我以某种宠幸。我浑身战栗地等着。不料那个什么不知是中途转念,抑或时间不够,总之没有来到我跟前,而在形体完全铸成前的一瞬间倏然解体,重新隐没在光照中。光渐次淡薄——光射入的时间结束了。

"这一情形持续了两整天,重复得一模一样。流溢的光照中有什么正欲呈现其形体,却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饿又渴,痛苦绝非一般可比。但这在至根至本上并不是大不了的问题。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彻底看清光照中的那个什么。那是未能看见应该看见之物的饥饿,是未能知晓应该知晓之物的干渴。假如能够真真切切目睹其形体,我宁可就那么饿死渴死。我真是那么想的。为了看那形体,我绝对万死不辞。

"然而那形体被永远从我眼前夺走了。其宠幸未能赋予我便不复存在了。前面我已说过,从井里出来后的我的人生,彻底成了空壳样的东西。所以战争最后阶段苏军攻入满洲的时候,我自愿奔赴前线,在西伯利亚收容所里我有意识地尽可能将自己置于恶劣情况下,却无论如何也没死成。如本田伍长那天夜里预言的那样,命运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寿命惊人之长。记得最初听得时我很高兴。然而莫如说那句预言更近乎咒语。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长说的不错,我还是不知晓那种事为好。

"原因在于,我失却憬憧和宠幸之时,也就失却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经拥有的生命体,因而具有若干价值的东西在那之后荡然无存,毁尽死绝。它们在锐不可当的光照中全部化为灰烬。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宠幸释放的热能将我这个人的生命之核彻底烧尽,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热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惧死,迎接肉体的死对我毋宁说是一种解脱。死可以使我从我之所以为我的痛苦中,从无望获救的囚车中永远解放出来。

"话又说长了,请原谅。但我真正想告诉您的是:我是因某种偶然机会失却自己的人生并且同这失却的人生相伴度过四十余年的人。作为处于我这种境地的人,我以为人生这东西要比正在其游涡中的人们所认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这一行为过程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仅有十几秒亦未可知。它一旦过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机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机会,人就可能不得不在无可救药的深重的孤独与忏悔中度过其后的人生。在那种黄昏世界里,人再也等不到什么。他所能抓到手上的,无非本应拥有的东西的虚骸。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见到您并得以诉说这段往事。至于对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难预知。但我是觉得自己因说出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种慰藉。尽管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于我也贵如珍宝。而且我也同样有赖于本田先生的指点。对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运之丝的思存。默默祝愿您日后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从头慢慢看了一遍,装回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