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第4/5页)

这个抱病的女人在对死亡的渴望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她满怀期待和渴望向前走去。她把死亡人格化了,有时把他想象成一个强壮的黑发少年,正在翻山越岭地赶来,有时又把他想象成一个身上留有世俗生活印迹和伤疤的男子,冷峻而沉静。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她从床上的被子里把手伸出来,她想象死亡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也向她伸出手来。“别着急,亲爱的,”她悄声说道,“要永葆青春和美丽,别着急。”

那天晚上,当病魔把沉重的手按在她身上时,告诉儿子乔治那八百块钱的计划没法实现了。她从床上下来,爬到屋子中间,恳求死亡再给她一个钟头的生命。“等一等,亲爱的。孩子啊,孩子啊,孩子!”她一面恳求,一面用尽全力抵挡着她如此热切地渴望的情人的臂膀。

伊丽莎白死于三月的某一天,那年她的儿子乔治已经十八岁,可是这个年轻人对她死亡的意义还没什么体会。只有时间会让他懂得。一个月了,他看见母亲面色苍白,动都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接着,某天下午,医生在过道里拦住他说了几句话。

年轻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的胃里有种奇怪的空虚感。他坐下来盯着地板看了会儿,然后跳起来去外面散步。他走过车站月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瞎逛,经过中学校舍,心里想的几乎全是自己的事。死亡的概念还没有攫住他,母亲在那天死去,其实他有些恼火。他刚接到城里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信,那是对他的一封信的回复。“今天晚上我想去看她,这下泡汤了。”他有些生气地想。

伊丽莎白是在星期五下午三点钟死的。那天早晨天气寒冷,还下着细雨,但是下午出太阳了。她临死前全身瘫痪,躺了六天,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有脑子和眼睛还有生气。那六天里有三天时间她在不停地挣扎,想着自己的孩子,想对他的将来说几句话,她眼中那股诉说的渴望如此动人,多年以后,看到过这个女人临死前的眼神的人都还记着她。连一向怨恨妻子的汤姆·威拉德也忘记了怨恨,泪水从眼睛里刷刷地往下流,打湿了胡子。他的胡子已开始变白,他把它染黑了。他用来染色的药里有油,泪水流到胡子上,他用手抹过后变成了细雾般的水汽。沉浸在悲痛中的汤姆·威拉德的脸像在凄风苦雨里待了很久的小狗的脸。

母亲死的那天,乔治天黑时沿着主街回到家里,走进自己房间梳了下头发,刷了下衣服,然后沿着走廊走进停尸体的房间。门边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里菲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医生站起来准备出去。他伸出手好像要迎接这个年轻人,接着又尴尬地收了回去。有这两个不自然的人在,屋里的气氛很压抑,医生匆匆走了出去。

死者的儿子在椅子里坐下盯着地板。他又在想自己的事了,毅然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离开温斯堡。“我要到某个大城市去。也许我会在哪家报社找到活儿干。”他想,接着思绪又回到他原本打算晚上约会的那个女孩身上,事情变成了这样让他不能去找她,想到这里他仍旧有些恼火。

在这间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的灯光暗淡的房间里,这个少年开始胡思乱想。他脑子里玩味着各种关于生命的念头,就像母亲玩味关于死亡的念头那样。他闭上眼睛,想象海伦·怀特柔嫩的红唇挨着他的嘴唇。他的身体颤抖起来,手也抖了起来。然后发生了一点什么。这孩子跳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凝视着被单下面死者的身躯,那种对自己胡思乱想的羞愧感掠过全身,他哭了起来。一个新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转过身内疚地打量着四周,好像害怕有什么人在观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