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第2/4页)

“你们瞧,那是个女人。是个女人,而且很漂亮。她受了伤,很疼,却一声不吭。你们没有看出来吧?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么苍白和沉静,浑身散发出一种美,那种美蔓延到了其他每一种东西上。它表现在后面的天空以及周围的一切中。当然,我并不打算画这个女人。她美得无法描绘。谈论构图之类的东西是多么傻啊!为什么你们不去凝望蓝天然后跑开呢,就像我小时候在俄亥俄温斯堡那样?”

这就是年轻的鲁滨逊在纽约时战战兢兢想要向到他房间来的客人说的话,可是到头来他总是什么也没说。后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头脑。他担心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并没有在画中表现出来。他有些气愤,不再邀请别人到自己房间来,很快就养成了闭门不出的习惯。他开始觉得以前来的人足够多了,他不再需要人了。他那敏捷的想象力开始虚构出一些人物,他可以真的开口和他们讲话,并向他们解释自己以前无法解释给活生生的人的事情。他的房间里开始住满男男女女的精灵,他就生活在这些人物中间,轮到自己时就说上几句话。好像伊诺克·鲁滨逊见到过的每个人都给他留下某种自我的精魂,他铸造、改变它们以适合自己的幻想,它们能理解画中那丛接骨木后面受伤的女人这类事情。

这个柔顺的长着一双蓝眼睛的俄亥俄小伙子是个彻底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正如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他不想要朋友,原因很简单,没有一个小孩子需要朋友。他最需要的人都在他头脑中,他可以和他们真正地交谈,可以长时间地对着他们慷慨陈词和叫骂,你瞧,他要的是幻想中的奴仆。只有生活在这些人中间,他才永远充满自信,无所畏惧。他们当然可以说话,甚至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他永远是作总结陈词和讲得最出色的那个。他就像周旋在自己头脑中的人物之间的作家,他是那种小小的长着蓝眼睛的国王,住在纽约面对华盛顿广场的月租六块的房间里。

后来伊诺克·鲁滨逊结婚了。他开始感到孤独,他想触摸真正的血肉之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情欲不时来骚扰他的肉体,头脑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晚上,内心燃烧着的奇怪的狂热使他无法入睡。他跟上艺术学校时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女孩结了婚,搬到布鲁克林的一套公寓里去住。他娶的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在一个制作广告画的地方找了份工作。

伊诺克人生的另一阶段开始了。他开始玩一场新的游戏。有段时间,他对自己这个创造世界公民的角色十分得意。他忽视事物的本质,把现实当游戏。秋天时他参加了一次选举投票,每天收到一份放在门前走廊上的报纸。晚上,他下班回家,下了电车后不动声色地跟在某个生意人的后面,极力显得非常重要和了不起。作为一个纳税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了解各种事情都是如何运作的。“有朝一日,我会在全州和这个城市崭露头角,真正发挥作用。”他带着那种可笑的隐隐的庄重神情说。有一次,从费城回家途中,他跟车上遇到的一个人讨论起来。伊诺克说政府应该掌握和经营铁路,那人递给他一支雪茄。在伊诺克看来,政府采取这项措施将会是件大好事,他越说越兴奋。事后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他感觉挺愉快。“那家伙,我提供点东西让他想去吧。”当他沿着布鲁克林公寓楼梯往上爬时,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伊诺克的婚姻无疑不成功。他亲手断送了它。他开始感到公寓生活沉闷、令人窒息,他现在对妻子甚至孩子的感觉就像从前对来访的朋友的感觉。他开始撒些小谎说有公事,这样晚上可以一个人在大街上散步。他得到机会,偷偷地重新租下对着华盛顿广场的那间屋子。后来,阿尔·鲁滨逊太太在温斯堡附近的农场去世了,他从受托管理财产的银行拿到八千块钱。这笔钱让伊诺克完全跟人的世界脱离了。他把钱送给妻子,说他再也无法过公寓生活。她哭喊,愤怒,发出威胁,但他只是盯着她,丝毫没有动摇。其实妻子不太在乎。她觉得伊诺克神经有点毛病,多少有些怕他。等明摆着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时,她就带上两个小孩去了康涅狄格的某个村子,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在那儿住过。最后,她嫁给了一个房地产商,也觉得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