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这几年当中,外界风雨无数,有艰难维持数年不倒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黯然退场的,有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数年重获光明被翻案的,也有被翻案后再度被打落尘埃的……

无论外界如何,第三小队所在的小县城还是艰难地维持住了其大体平和的状态。

除了造反派垂死挣扎、县里的气氛越发紧张以外,别无其他异样。

人们还是照样生活,该吃吃,该喝喝,该努力上工上班就努力上工上班,在充斥着鸡毛蒜皮小事的生活里认真而可爱地活着。

住在第三小队养猪场的下放坏分子当中,有几个已经洗刷罪名平反了,恢复原职,返还财产,终于能够昂首挺胸地活着。

其中就有齐芳夫妻和王睿医生。

他们走的时候,说不上特别兴奋。

毕竟,像他们这种经历过从云端跌落的人,太知道什么叫乐极生悲人生无常了,今朝得遇平反,谁知道明日迎接他们的会不会是再度被□□下放呢?也不是没有过朝令夕改的前例,不是么?

更何况,这数年当中,在泥泞中打滚、被人糟践的,并不是只有他们自己,还有被牵连的血脉家人和亲朋好友。

即便平反了,亲朋尽散,血脉断亲,有些是断尾求生,而有些,却是真实地暴露了人性之自私自利和无情无义。

齐芳夫妻好歹还有相互扶持的彼此,虽有举报亲父亲母的不孝子女,但世间有彼此相依,已经算是幸运者;

王睿壮年就被下放,并无长成子女,妻子在他被抓初期就登报离婚,和他断绝了关系,此时理应早已再嫁。母亲早亡,得以免遭祸患,而父亲所获罪名比他本人更甚,再加上年少成名、心高气傲,早在几年前就因不堪折辱自尽身亡。

可以说,他虽得以平反,却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

对他们来说,平反固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平反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这片在最黑暗的时候庇佑了自己的土地,离开那些对他们称不上多友善却从未欺辱于他们的质朴乡亲,离开……曾和他们在深夜中相互舔舐伤口相互依偎、曾明里暗里照拂他们的,人们。

在第三小队的这几年当中,他们或许过得清贫,吃得不算特别好,穿得不算特别暖,但是,这里是曾经将他们从屈辱、痛苦中解救过来的地方,这里,是曾给了他们最后一丝生而为人的尊严的地方。

离开时,跟原本预料中的欢天喜地完全不同,率先涌上心头的,不是从苦海中解脱的高兴,而是不舍,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人们,舍不得这片土地。

离开的人心里满是不舍,留下的人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谢知隶就是因为还没平反而只能望着昔日同伴离开的人之一。

有侄孙的陪伴、林家人的照拂,他倒是并不像其他等待平反的人那样着急——急什么呢?他原本就不太看重物质,饿不死冻不死便足矣,谢家亲人本就不多,妹妹一家在京市安好,大哥一脉仅剩的独苗谢庭宗也陪在自己身旁,还有不是旧日亲朋却胜似亲朋好友的林家老两口、亦徒亦亲的喜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除了不能继续研究他以前的那些宝贝资料,现在的生活也不比平反以后差嘛!

不过,不急着平反归不急着平反,眼看着多年同伴一个个离开,他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的:住在这个承载了他们许多记忆的养猪场的人,越来越少了啊……

和那些眼巴巴看着同伴离去的坏分子们不同,对于有坏分子被平反这件事,第三生产队的本地队员们起初是震惊的。

说好的该被□□教育的反革命坏分子,咋还能被平反呢?!

他们平反了,那岂不是证明,之前对他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老百姓,都做错了事?

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后怕:得亏当初除了没个好脸色和躲得远远的、避之不及以外,没做什么别的事情,要是像某些生产队那样磋磨人了,那些人平反以后还不得报复回来啊!听说有些坏分子平反以后还会回去当大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