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

残雪

维克坐在光秃秃的山上,这是他的山,他爱坐多久就坐多久。他要在这里等里沙来,他想同她一块玩那种蒙上眼从笔陡的山上往下冲的游戏。他们还要喊那种英雄的口号。通常里沙并不到来,因为风雪阻塞了她来这里的那条小路。山上的气候很奇怪,一年四季都是明朗的晴天。山下却总是下雪,里沙住的那个村子就叫“雪村”。里沙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她是偶然走到那里的,然后就住下了,在村里帮别人带小孩。可是在维克眼里,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维克感到身子下面的山在抖动。每当他静静地观看彩霞之时,山就会抖动起来,就好像被什么事感动了一样。一些沙石从他脚那里掉下去,连回声都听不到。他坐的地方有一边是悬崖。维克想,万一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一头栽下去,那可不得了。于是他贴着地挪动身体,离那悬崖远一点。“山啊山。”他万分感慨地对彩霞说道,彩霞就放出两朵金花。

太阳已经偏西了,远处那些像一只只乌龟一样蛰伏在大地上的村庄先后升起了炊烟。维克站了起来,他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下去,因为天一黑,山就会发怒,那时人不要说在山里走,就连站都站不住呢。维克的家就在山下。在他的想象中,山从来不休息,每天夜里都在咆哮怒吼。有好几次,他梦见山倒下来了,他被埋在泥石流里头。他走得不快,因为地势太陡。一只鹰在他头顶盘旋,随时准备朝他扑下来,所以他的脚步也不能停。维克有点气恼,他又白等了一天。他想,也许里沙不是被风雪阻住了,而是怕苦吧。他们的游戏又冒险又艰苦,时常手掌磨破,血从肺里头涌出来呢。那种游戏他和她总共只玩过两次,其中一次两人都腾空了一会儿,像鸟儿一样。维克在心里问自己:其实他独自一人也可以做这个游戏,为什么一定要等里沙呢?想到这里他眼前就出现了里沙的笑靥,于是不由得心旂摇摇。他抵御不了她的魔力,如果她不在场,再好玩的游戏也提不起兴致啊。

维克进屋前,看见豹在屋旁的沟里探了探头,它踩得那些冰渣发出响声。维克立刻将房门反闩了,心里怦怦直跳。他摸索着要去找油灯时,油灯忽然就亮了,是里沙点亮的。里沙穿着格子呢裙,居然赤着一双脚。她说豹在身后追,她把鞋跑脱了。她坐在那把木椅里头,赤脚缩在裙子里面。维克要到厨房里去煮土豆,但是土豆已经煮好了,正在桌上冒热气呢。他坐在小木床边,吃了一个土豆;里沙坐在椅子里头,也吃了一个土豆。里沙说:

“我要走了,那家人家的孩子一定弄得屋子里全是屎尿。”

“外面有豹子呢。”

“我听见它走远了。要是半路遇上,就让它吃了我吧。我后悔了,刚才不该害怕的。”

她开了门就在黑暗中飞跑起来,她的赤脚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响声。

维克小心翼翼地闩好门。油灯被风吹灭了,房间的后面,靠厨房门那里,有一双绿眼在闪光。啊,是那只豹!维克闭上眼,等待它扑上来。但是它没有。又等了一会儿,维克的脑海里才解冻。他想,是里沙离开之际故意将它放进来的吗?他记起她刚才将门开得很大,油灯就是那时被吹灭的。豹一动不动,维克的腿发软,没办法去点灯。他也不敢离开,怕激怒了它。再说冰天雪地的,他能到哪里去呢?

维克就地蹲下来,地上很冷,可他感觉不到冷。为了恢复知觉,他在自己右手的虎口那里咬了一口,叫出了声。豹还是一动不动。维克心存侥幸地挪动右脚,想着要爬到门口。他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豹就朝他靠拢了几步。他闭上眼,等着事情发生。但等了又等,那件事还是没发生。睁眼一看,豹又退到了原地。经历了这一回合后,他冷静了好多,他又想起了里沙的奇怪之处。看来她来了很长时间了,今天她为什么不上山呢?是因为豹吗?维克是在夏天里认识里沙的,她比维克小很多,当时背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小娃娃一哭,她就将她放在井沿,让她的两条腿从井口垂下去,做出要推她下井的样子,于是小娃娃就住口了。维克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她是掉队的,原先跟着大队人马往西边去,后来睡了一觉醒来就一个人都不在了,她信步乱走,走到了雪村,雪村的人把她留下来带小孩。她说起话来很机警,额头上有皱纹。她的两只手很小,动作快得像蜥蜴。维克完完全全被她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