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磨刀石的人(第2/2页)

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将融入前方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安家落户,变成外来人,种别人种剩的地,听人家指使。

另一些买卖人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冯七的说法。这片荒野四周都已住满人,只剩下虚土庄周围的荒野。虚土庄人的远方早就消失了,人、牛马羊,都没有更远的去处。以前我们长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北沙窝,我们认为连鸟都飞不过去的北沙窝,到处是人走出的路,沙漠那头的人,已经把羊群赶过来,吃我们村边地头的草了。他们挖柴火的车,也已停到我们村边,挖我们地头墙根的梭梭红柳。老早我们叫砍柴火,砍一些梭梭红柳枝就够烧了。现在近处的梭梭红柳枝被砍光,我们只有挖它们的根。

刘二爷说,那些车户,一开始想找一条路,把整个村子带出去。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把别处的好东西一车车运回村子时,觉得没必要再去别处了。况且,他们找到的所有路都只适合一辆马车奔跑,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去走。他们到过的所有村庄都只能让一个人居住,而无法让一个村庄落脚。

七月,麦香把走远的人唤回村子。割麦子了,磨镰刀的声音把猪和羊吓坏了。卖磨刀石的人今年没来,大前年七月,那个背石头的人挨家挨户敲门。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这个喊声在大前年七月的早晨,把人唤醒。突然的,人们想起该磨刀割麦子了。本来割麦子不算什么事,每年这个时节都割麦子。麦子黄了人就会下地,可是,这个人的喊声让人们觉得,割麦子成了一件事。人被突然唤醒似的,动作起来。

那时节人的瞌睡很轻,大人小孩,都对这片陌生地方不放心。夜晚至少有一半人清醒,一半人半睡半醒,一片树叶落地都会惊醒一个人。守夜人的两个儿子还没出生。另两个,小小的,白天睡觉,晚上孤单地坐在黑暗中,眼睛跟着父亲的眼睛,朝村庄的四个方向,转着看。守夜人在房顶上,抵挡黑暗的风声,风中的每一个声音都不放过。贴地刮来的两片树叶,一起一落,听着就像一个人的脚步,走进村子。风如果在夜里停住,满天空往下落东西。落下最多的是尘土叶子,也有别的好东西,一块头巾,几团骆驼毛。

后来人的瞌睡一年年加重,就很难有一种声音能喊醒了。狗都不怎么叫了,狗知道自己的叫声早在人耳朵里磨出厚茧。鸡只是公鸡叫母鸡,鸡叫声越来越远,梦里的一天亮了,人们穿衣出门。

一块磨刀石五年就磨凹了。再过两年,我才能听到那个背石头人的敲门声。他在路上喊:

卖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头。

然后挨家敲门。敲到我们家院门时,我站在门后面,隔着门缝看见他脊背上的石头。他敲两下,停一阵再敲两下。我一声不吭。他转身走到路中间时,我突然举起手,在里面“哐哐”敲两下门,他回过头,疑惑地看一眼院门,想转身回来,又快步朝前走了。过一阵我听见后面韩拐子家的门被敲响。

卖石头的人在南山采了石头,背着一路朝北,到达虚土庄再往西,路上风把石头的一面吹光。有时碰见跑顺风买卖的,搭一段路,但是很少。卖石头的人大多走侧风和顶风路,迎着麦香找到荒野中麦地拥围的村庄。

他再回到虚土庄时我已经长大走了。我是提一把镰刀走的,还是扛一把铁锨,或者赶一辆马车走的,我记不清了。那时梦里的活儿开始磨损农具,磨刀石加倍地磨损,早就像鞋底一样薄了。一块磨刀石两年就磨坏了,可是卖磨刀石的人,来虚土庄的间隔,却越来越长,七八年来一次。他背着石头在荒野上发现越来越多的村庄,卖石头的路也越走越远,加上他的脚步,一年比一年慢,后来多少年间,听不到他的叫卖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