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我记住临近秋天的黄昏,天空逐渐透明,一春一夏的风把空气中的尘埃吹得干干净净。早黄的叶子开始往远处飘了,我的母亲,在每年的这个时节站在房顶,做着一件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她把油菜种子绑在蒲公英种子上,一路顺风飘去。把榆钱的壳打开,换上饱满麦粒。她用这种方式向远处播撒粮食,骗过鸟、牲畜。在漫长的西风里,鸟朝南飞,承载麦粒、油菜的榆钱和蒲公英向东飘,在空中它们迎面相遇。鸟的右眼微眯,满目是迅疾飘近的东西;左眼圆睁,左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

我很早的时候,看见母亲等候外出的父亲,每个黄昏做好晚饭等,铺好被褥等,我们睡着后她望着黑黑的屋顶等。我不知道远去的人中哪个是我的父亲,我不认识他。偶尔的一个夜晚他赶车回来,或许是经过这个有他的家和孩子的村庄。在我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马车吆进院子,听见他和母亲低声说话。他卸下几袋粮食装上几张皮子,换上母亲纳的新鞋,把穿破的一双鞋脱在炕头。在我们来不及醒来的早晨,他的马车又赶出村子上路了。出门前他一定挨个抚摸我们的头,从土炕的这边到那边。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在那时候醒来,看他一眼,叫声“爹”。他走后的一年里,这个土炕上又会多一个孩子,每次经过村庄他都会让母亲再一次怀孕。从他离开的那一夜起,母亲的身体会一天天变重,哪儿都去不了。我的母亲,只有在每年的五月,榆钱熟落时,成筐地收拾榆树种子。她早早把榆树下的地铲平,扫干净,等榆钱落了厚厚一层,便带我们来到树下。那时东风已刮得起劲了,我们在“沙沙”的飘落声里,把满地的榆钱扫成堆,一筐筐提回家。到了六月,早熟的蒲公英开始朝远处飘了,我的母亲,赶在它们飘飞前,把那些带小白伞的种子装进布袋,用它给儿女们做枕头,让她的孩子夜夜梦见自己在天上飞,然后,她在早晨问他们看见了什么。

许多事情他们不知道。母亲,我看你站在高高的房顶,手一扬一扬,仿佛做着一件天上的事。风吹种子,许多事情没有弄清。一棵蒲公英只知道它的种子随风飘起,知不知道每一颗都落向哪里?第二年春天,或夏天,有没有它们落地扎根的消息随风传来?就像我们的亲人,在千里外的甘肃老家,收到我们在虚土庄安家的消息。

那些信上说,我们已经在一道虚土梁上住下来,让他们赶紧来,我们在梁上等他们。虚土梁是一个显眼的高处,几十里外就能看见我们盖在梁上的房子,望见我们一早一晚的炊烟。

信里还说,我们在梁上顶多等五年。顶多五年,我们就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他们说等五年的时候,只想到五年内故乡的亲人有可能到齐,地里的余粮够重新上路,房后的榆树长到可以做辕木。

可是,栽在屋前的桃树也会长大,第三年就开花结果,那些花和果会留人。今年的桃子吃完了,明年后年的鲜桃还会等他们——等待人们的不仅仅是远处的好地方,还有触手可及的身边事物。

一年年整平顺的地会留人,走熟的路会留人,破墙头会留人。即使等来的老家亲人,走到这里也早筋疲力尽,就像当初人们到来时一样,没有往前走的一丝力气。

不过,等到真正动身了,人就已经铁了心,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了。铃铛刺撕扯衣襟也没用,门槛绊脚也没用,泪水遮眼也没用。

关键是人没动身之前,下午照在西墙的一缕阳光,就把人牢牢留住;长在屋旁一棵小草的浅浅花香,就把人永远留住。

蒲公英从五月开始播撒种子,那时早熟的种子随东风飘向西边的广阔戈壁。到了七月南风起时,次熟的种子被刮到沙漠边的灌木丛,或更远的沙漠腹地。八九月,西风骤起,大量熟落的种子飘向东边的干旱荒野。十月,北风把最后的蒲公英刮向南山,南山是蒲公英最理想的生息地。吹到北沙漠的种子,也会在漫长的飘泊中被另一场风刮回来,落在水土丰美的南山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