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

我看见他们朝那边走了,挽着筐,肩上搭着绳子。我穿过宽宽的沙枣林带,树全老了,歪斜着身子,树梢上是一些鸟巢和干枯叶子。我很少抬头往上看,把那时的天空忘记了。林带尽头是沙漠,我爬上沙包后眼前是更多的沙包。我再看不见他们,也不敢喊,一个人呆呆地张望一阵,然后往回走。

沙包下面有一排小矮房子,沙子涌到了窗根儿。每次我都绕过去,推开一扇一扇门。里面空空的,有时飞出几只鸟,地上堆着沙子。当我推开最后一扇门,总是看见那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平躺在一方土炕上,棉被拥到脖根儿,睡得安安静静。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过好一阵儿,好像一阵风吹进门,睡在里面的男人睁开眼,脸稍侧一下,望我一眼。我赶紧跑开。

每次都是那个男人醒来,女人安静地躺在旁边。我不知道他们是谁的爷爷奶奶。我跑着跑着就忘掉村子,转一圈回到那排小矮房子对面,远远盯着我推开的门。我想等那两个老人出来,送我回去,又怕他们出来追我。我靠着一棵枯树桩,睡着又醒来,那扇门还开着。

我想那两个老人已经死了,可能早就死了,再不会下炕来关门。可是,我第二天再来时,那排小矮屋的门又统统关上。我轻脚走过去,一扇一扇地推开,直到推开最后那扇门,看见的依旧是那个情景:他们平躺着,大大的脸,睡得很熟。我觉得我认识那张男人的脸,他睁开眼侧脸望我的那一瞬,我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看见了。我不熟悉那个女人,她一直没对我睁开眼睛,每次我都想看她睁开眼睛。我跑到那棵枯树桩下等,黄昏时他们从一座沙包后面出来,背着柴。我躲在树后,不让他们看见。他们走过后我跟在后面,穿过沙枣林带回到村里。

他们是比我大的孩子,不跟我玩儿,到哪儿都不带我,看见了就把我撵回村子。比我小的那群孩子我又不喜欢,突然的,我长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龄。他们一个个长大走了,我留在那里,跟我同龄的人就我一个。我觉得童年早过去了,早该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了,可我仍旧小小的,仿佛在那个年龄永远地停住了。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我不认识自己,常常忘掉村子,不知道家在哪里。有时跟着那群大孩子中的一个回到一间低矮房子,他是我大哥,从来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回到家,吃他吃剩的饭,穿他穿旧的衣服,套上他嫌小扔掉的布鞋。逐渐地,我能走到他到过的每一处,看见他留下的脚印,跟我一模一样。有时我尾随那群收工的大人中的一个回到屋子,那个我叫“父亲”的人,一样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们下地,让我待在家,别乱跑。我老实地答应着,等他出去,便远远地尾随而去。

走着走着他们便消失了,眼前一片“哗哗”响的荒草和麦田。我站着望一阵,什么都看不见,最矮的草都比我高过半个头。又一次,我被丢下。我站着等他们收工,等太阳一点点爬高又落下。等急了我便绕到沙包下那排小矮房子前,一扇一扇地推开门——那两个老人,他们过着谁的老年?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们整天整夜地睡,每次都这样,那个男人睁开眼,侧脸望望我,我跑开后,他原平躺在那里。那个女人从来不睁开眼看我,仿佛早就看烦了我。多漫长的日子啊,我都觉得走不出去了。我在那里为谁过着他们不知道的童年?没有一个跟我一年出生的孩子,仿佛生我的那年在这个村子之外。我单独地长到一个跟许多人没有关系的年岁。

还有那两个老人,被谁安放在那里,过着他们不知道的寂寞晚年?村子里的生活朝另一条路走了,我们被撇下,仿佛谁的青年、壮年,全被偷偷过掉,剩下童年和老年。夜里我一躺下,就看见那两张沉睡的脸,看见自己瞪大眼睛茫然不知的脸。我的睡全在他们那里,我一夜一夜地挨近他们。我走出村子,穿过一片宽宽的沙枣林带,来到那排小矮房子前——门又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