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顺众生

把自己的灯燃点别人的灯,自己的光明并不会减少,而当自己是一盏灯的时候,走到黑暗的地方,灯不会随着黑暗而黑暗,反而会照亮黑暗的房子,放出光明。

不久前,俞大维过九十岁生日,谈起了他九十年来的人生哲学。

俞大维先生不忮不求、淡泊名利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一般人还不知道他的谦虚。他五岁半时即有神童之喻,十九岁到美国哈佛大学读书,以三年时间读完哲学的硕士学位。后来到德国柏林大学研究弹道,成为弹道学权威及军事战略专家,因为他在读书时代的杰出表现,被傅斯年先生喻为“中国留学生中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但一直到九十岁,每有人问起读书的事情,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肚子里空空,没有什么墨水。

四年前,我有一次和小说家白先勇一起去拜访俞大维先生,才发现这位自谦没有读过什么书的长者,满室的书香,他的藏书之富,涉猎之广,实非一般学者所能及。记得他对我说他退休以后,大部分的时间以读书自娱,然后他勉励我,年轻人读书要用心细心,但他说读书较高的境界是无所为的态度,是一种生命经验的欣赏。

他说他晚年常读的书是《红楼梦》,大概是心情和心境比较贴切的关系,他认为只有深刻了解人生的人才能品味红楼梦。他还提出许多自己对红楼梦的心得与我讨论,颇使我感动。因为像俞大维先生历任要职,还能感情澎湃地道出他对文学、艺术、戏剧的热爱,足见他是个保有传统典型的知识分子,难怪毛子水教授说他是:“经文纬武奇男子,特立独行大丈夫。”

去见俞大维先生的一个下午,非常地愉快,像他这样位居高位的人,还能那样谦和诚恳地和一个陌生鲁钝的“小孩子”谈一个下午,也可见俞先生的胸怀与风范了。

彻底的慈悲与奉献

这回,俞先生过九十岁生日,他曾对记者谈到几个足以令人深思的观点。他对现代社会的色情泛滥相当痛心,甚至忧虑中国的家庭制度难以维系,他认为中国虽多次亡于夷狄,民族却不灭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有坚强的家庭制度。因此,俞先生不能容忍不负责任的薄幸男子,他说:如果让我来编“棒打薄情郎”,我一定安排上八个丫环一起打。

他认为一个人要活得长寿和快乐的秘诀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他希望中国的青年都应该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最有意思的是,俞先生一生不入党,也没有信教,但他去年却跑到鹿港、北港去拜拜,他不仅在妈祖庙里烧香,还在观音座前磕头,他说了一句极有智慧的话:“只要老百姓信的我都信。”

他认为信仰是没有道理可说的,就像感情一样,不过他一生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信仰,就是“生命不是获取,而是给予”,因此俞先生是从不记恨,从不抱怨的人。

俞先生对于信仰的态度,并且说:“老百姓信的我都信”,使我不禁想起了佛教里普贤菩萨十大愿里的第九愿“恒顺众生”。记得我第一次读《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读到“恒顺众生”,心中猛然一震,受到极深极大的感动。这四个字真是美极了,它是一种彻底的慈悲,彻底的奉献,也正如俞大维先生的信仰一样,“生命不是获取,而是给予”,给予实际上就是“恒顺众生”里的一部分。

在《华严经普贤行愿品》里对“恒顺众生”有更进一步的解说:

“言恒顺众生者,谓尽法界虚空界,十分刹海所有众生,种种差别。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寿量、种种族类、种种名号、种种心性、种种知见、种种欲乐、种种意行、种种威仪、种种衣服、种种饮食,处于种种村营、聚落、城邑、宫殿,乃至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如是等类,我皆于彼随顺而转,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