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菜

多认识自我的心灵,少一点名利的追逐;多一些境界的提升,少一点物欲的沉沦。

带孩子上菜市场,偶然间看到一个菜贩在卖番薯叶子,觉得特别眼熟。

番薯叶子是我童年在乡下常吃的青菜,那时或许也不能算是青菜,而是种番薯的副产品。番薯是最容易生长的作物,旧时乡间每一家都会种番薯田,尤其是稻子收成以后,为了使土地得到调节,并善用地利,总会种一些番薯,等到收成以后再播下一季的稻子。

那些年,番薯为乡间农民做了很大的贡献,好的番薯可以出售,可以果腹以补白米的不足,较差的则可以用来养猪。番薯菜叶也是养猪用的,所以在乡下叫“猪菜”,但大人们觉得养猪也可惜,总是把嫩的部分留下来,作为佐餐的菜肴。三十年前,不太有多吃青菜的观念,只要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因此,番薯叶子几乎是家庭里最常见的青菜。

市场里看到番薯叶子,忍不住对孩子说起童年关于番薯叶子的记忆,孩子专注聆听,似懂非懂,听完了,突然举起小手指着番薯叶子说:

“这应该叫孔雀菜!”

“孔雀菜?为什么要叫孔雀菜呢?”我惊奇地问。

“因为它长得真像孔雀的尾巴。”

我拿起摊子上摆着的番薯叶子,仔细端详,果然发现它的样子像极了孔雀尾巴,它的梗笔直拉高,末端的叶子青翠怒放,尤其是有一些圆形的品种,张开来,简直就是开屏时的孔雀了。

四岁孩子的观察力与想象力深深地震撼了我。在过去,番薯叶子对我是一种贫苦生活的象征,因为我和千千万万台湾的农家子弟一样,经验了物质匮乏的苦,所以看到番薯叶子,那些苦的生活汁液便被搅动了。可是对于我的孩子,他生命里还没有苦的概念,因此在最平凡最卑贱的番薯叶子里竟看见了孔雀一般的七彩之美,番薯叶子对他便成为一种美丽与快乐的启示了。

从那一次以后,我们家就把番薯叶子称为“孔雀菜”,吃的时候仿佛一切的苦难都消失了,只留下那最快乐的部分,而这平凡卑微的菜式也变得格外的高贵精美了。

可见,一个人对于苦乐的看法并不是一定,也不是永久的,就如同我现在回想童年生活,感觉到它有许多苦的部分,其实苦中有乐,而许多当年深以为苦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充满了快乐。

乞丐中的乞丐

苦乐非但是随着时间空间而有不同的感受,并且也是纯主观的,在这个世界上,主观的说可能有最苦的人或最苦的事件,可是在客观里,人的苦乐就没有“最”字了。

就像孔子的学生颜回,他居陋巷,曲肱而枕之,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最值得注意的是“忧”和“乐”两个字,对一般人来说,颜回那么简单的生活,几乎是最苦的了,但他却不以为苦,反而觉得那是一种无上的快乐。这种境界,古来许多修习头陀苦行的禅师必然体会得最深刻,即使是近代,像人道主义者史怀哲,像伟大的教育者海伦·凯勒,像拯救印度的甘地,乃至深怀人类苦难悲愿的德蕾莎修女,他们不都是以苦为乐,成就了令人崇仰的志业吗?

痛苦和快乐是没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记得小时候,我的父亲说过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乞丐,从这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去乞讨金钱,路途的跋涉自不在话下,但是他在那个乡村从早到晚,只讨到一点点的钱,黄昏的时候他悲哀地想着:“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做了乞丐还不要紧,居然走了一天路,还讨不到钱,天底下还有像我这么可怜的人吗?”

于是,他悲痛地走回他居住的乡村,但是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位乞丐,衣服比他更破烂,身体比他更瘦弱,走过来向他伸手要钱,他看到那些乞丐,忍不住百感交集落下泪来,想到:“原来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