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4页)

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这两天拉车,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一天,可是,收车以后,他故意的由厂子门口过,不为别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话还在他心中,彷佛他要试验试验有没有勇气回到厂中来,假若虎妞能跟老头子说好了的话;在回到厂子以前,先试试敢走这条街不敢。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远的就溜着厂子那边,唯恐被熟人看见。远远的看见了车门的灯光,他心中不知怎的觉得非常的难过。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来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诱惑,想起寿日晚间那一场。这些,都非常的清楚,像一些图画浮在眼前。在这些图画之间,还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简短的夹在这几张中间:西山,骆驼,曹宅,侦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联成一片。这些图画是那麽清楚,他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茫然,几乎像真是看着几张画儿,而忘了自己也在里边。及至想到自己与它们的关系,他的心乱起来,它们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转,零乱而迷糊,他无从想起到底为什麽自己应当受这些折磨委屈。这些场面所占的时间似乎是很长,又似乎是很短,他闹不清自己是该多大岁数了。他只觉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厂的时候来,老了许多许多。那时候,他满心都是希望;现在,一肚子都是忧虑。不明白是为什麽,可是这些图画决不会欺骗他。

眼前就是人和厂了,他在街的那边立住,呆呆的看着那盏极明亮的电灯。看着看着,猛然心里一动。那灯下的四个金字──人和车厂──变了样儿!他不识字,他可是记得头一个字是什麽样子:像两根棍儿联在一处,既不是个叉子,又没作成个三角,那麽个简单而奇怪的字。由声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这个「人」改了样儿,变成了「仁」──比「人」更奇怪的一个字。他想不出什麽道理来。再看东西间──他永远不能忘了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灯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烦了,他才低着头往家走。一边走着一边寻思,莫非人和厂倒出去了?他得慢慢的去打听,先不便对老婆说什麽。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里嗑瓜子儿解闷呢。「又这麽晚!」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儿。「告诉你吧,这麽着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连窝儿不敢动,一院子穷鬼,怕丢了东西。一天到晚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不行,我不是木头人。你想主意得了,这麽着不行!」祥子一声没出。

「你说话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麽着?你有嘴没有?有嘴没有?」她的话越说越快,越脆,像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祥子还是没有话说。

「这麽着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点无可如何他的样子,脸上既非哭,又非笑,那麽十分焦躁而无法尽量的发作。「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你在家里吃车份儿行不行?行不行?」「两辆车一天进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祥子说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麽都忘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还是不着家儿!」

「这麽着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的问题而来,「把一辆赁出去,进个整天的份儿。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儿出去,三点钟就回来;要拉晚儿呢,三点才出去,夜里回来。挺好!」她点了点头。「等我想想吧,要是没有再好的主意,就这麽办啦。」

祥子心中很高兴。假若这个主意能实现,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车。虽然是老婆给买的,可是慢慢的攒钱,自己还能再买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出来虎妞也有点好处,他居然向她笑了笑,一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彷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新的世界,像换一件衣服那麽容易,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