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朝阳的一点光,藉着雪,已照明了全城。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祥子刚要走,有人敲门。老程出去看,在门洞儿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冻得滴着清水,在门洞儿里跺去脚上的雪。老程见祥子出来,让了句:「都里边坐!」三个人一同来到屋中。

「那什麽,」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麽进去呀,大门锁着呢。那什麽,雪后寒,真冷!那什麽,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那什麽,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场!刚要依着老程的劝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会走了。楞了半天,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麽?」

「那什麽,没有。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简直顾不得说话了。火车是,那什麽,七点四十分就开!那什麽,我怎麽过那院去?」王二急于要过去。

「跳过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彷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舖盖卷来。

「你上哪儿?」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到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边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祥子扛起来舖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麽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土道上的,被马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祥子没有想什麽,只管扛着舖盖往前走。一气走到了人和车厂。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麽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赁给我辆车!」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的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的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事情怎样?买上车没有?」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的喝着。茶非常的烫,火非常的热,他觉得有点发困。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麽?告诉你:你来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还要搭个棚呢,请请客。你帮几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车。他们,」刘四爷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教他们吊儿啷当的瞎起哄。你帮帮好了。该干什麽就干,甭等我说。先去扫扫雪,晌午我请你吃火锅。」「是了,四爷!」祥子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就都交给刘家父女吧;他们爱怎麽调动他,都好,他认了命!「我说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时候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