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4/4页)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他像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他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像个哑吧。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这儿睡一夜,行吧?」他问了句,好像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儿;不过就是这点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地上行吗?上来挤挤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挤,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得像一张铁,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门缝子进来的凉风,像一群小针似的往头上刺。他狠狠的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听着老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快。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自己那麽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麽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麽?这麽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麽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麽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像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不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乾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去偷呢?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他又坐了起来。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他又躺下去。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无愧。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怎办呢?跳回宅里去看着?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麽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多少个。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吗?」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舖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没有别的了?」

「没了;干吗?」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我说,你不冷呀?」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