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第2/5页)

眼前这个小女孩叫唐小岷,与当年的菲菲从年龄到长相都十分相似——不,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这一瞬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光真会开玩笑啊,它竟然能够、它正在把当年的一切重叠/复制在面前!

我在园艺场招待所待了下去,一天天过得真快。在这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去叩响了那扇门。园艺场的人开始注意我了,在他们眼里这可能是一种暧昧的造访。而在这间屋内,随着几天过去,我和肖潇已经可以放松自如地交谈了:我们谈城里、大学,像一对交往了许久的朋友。我从地质学院毕业之后就进了一个地质研究所,因为我一心渴望的就是做一个地质人。在大学的每一个假期里,我都身负背囊穿行在山区和平原上,我的背囊里已经提前置备了一个地质人的全部行头。可是在这个人人羡慕的地质所里我才知道,这儿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离开城区。我眼看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总算找个机会挣脱出来,来到了一家环境宽松的杂志社——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可以甩开长腿奔波了……肖潇对我的野外生活十分神往,她甚至想在几分钟里弄懂什么是“正长岩”、“霏细玢岩”之类,听到“帐篷”两个字就眼睛发亮——我想无须解释她就会明白,那其实并不像听上去那么浪漫,甚至一点都不。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这个难忘的季节让我多年来第一次变得心无阴霾。我在园艺场一连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开始寻找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至此我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无尽的徘徊,永无结束的长旅,似乎注定了要在此有一次滞留啊。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当然少不了去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仔细辨认路旁的一切……

我说过,我们的茅屋已经再无踪影。可是当年护园人的那幢泥屋还在,它已经加了瓦顶,变得更加结实,里面仍然住着当年的那对夫妇:老骆和达子嫂。他们没有亲生子女,如今收养了一个叫骆明的男孩,长得高高爽爽,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发出了惊叹: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我常常看到他——他像我当年一样每天从沙岭上来去,踏着我当年踏出的那条小路上学。我每当在这条路上与他相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双清澈的眸子;他的脸庞像红苹果,一双眉毛微微上扬——声音清脆晶莹,那是少年才有的美声……几天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小果园走来的这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登上沙岭,霞光勾勒出的清晰的剪影。

老骆夫妇把我当成了归来的亲人。达子嫂说:“可惜咱家寒酸了一些,要不你住在家里多好啊!这也是你的家啊!”一股热流涌遍了我的周身。我端量着骆明,手扯孩子的双手,像拥抱自己的昨天那样,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2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开始逃学。外祖母总是责备我,可我不让她告诉母亲,向她保证只待在园子里。但后来我忍不住还是要溜到丛林中——那里面有什么?有我的小鹿,有野花和浆果,有在草叶上蹦跳的甲虫,它们身上白色的、红色的斑点都让人着迷。灌木丛中偶尔还会有人走过来,他们有奇怪的装束、警觉的眼神……

“你又到哪去了?”外祖母每见我出现在大李子树下,就这样问。

“没到哪去。”

“我喊你听见了吗?”

“我在树上睡着了。”

“可不能在树上睡觉。”

“我看见乌鸦在树上睡觉,还有猫。”

我这样回答,一边盯着外祖母的满头银发——她头上有个地方凹下一点,多么奇怪啊,我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

“你呀,睡着了会从树上跌下来……”

我想告诉外祖母真的在树上睡过,也真的跌下来过,不过跌在一片绵软的沙土上,没事——我怕她把我的事告诉妈妈,就闭了嘴巴……我在林子里远比在学校幸福得多,我在这儿可以尽情地瞧它们:一只黑灰色的啄木鸟跳了起来,接着有一只身体像小黄雀那么大、翅膀飞快扑动的鸟儿落在刺槐上。花斑啄木鸟叫一声飞走了。我看到了远处树隙里的乌鸦、一只蓝点颏,它们都在忙忙碌碌。灌木丛里还有花脊背白脑袋的小鸟,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什么在惊慌蹿跳——不久两只雀鹰出现了。它们无望地看着四散飞去的鸟雀,又重新注视野草丛生的沙土。沙土上有沙鼠,有冒险出穴的鼹鼠。茂密的柳林后边是成片的柞树、小叶杨和紫穗槐灌木,它们当中是旺盛的野韭菜和刺蓬菜。一蓬黄紫槿长得多高,开满了小黄花。花旗杆伸出可爱的粉红色花朵,它的茎和叶都长着细细的绒毛,上面还有一只蝉蜕。白茅根的间隙里开了星星点点的花朵,它们看上去像星星一样闪亮:蓝的,粉的,红的,甚至是乌紫的……我的小鹿没有来,它可能等不来我,就游到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