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敬启者:

恭祝您日益康泰。

冒昧给您写信,请原谅。我是很喜欢看贵社出版的书籍的一个忠实读者。

我拜读了现代思想史大系第十三卷《土俗信仰——其混沌及其受难》,内容非常充实,读来妙趣横生。只是发现了一处印刷错误,虽然觉得失礼,还是认为应该告知一下,所以寄上此信。

319页,第14行,第28个字

“屁姑”→“尼姑”

希望今后也继续出版富有教益、格调高雅的书籍。祝愿贵社日益繁荣昌盛。

敬上

姨妈一发现错别字,便会给出版社寄去这样的信。回复的情况很少,一般都不被理会,但偶尔也有客气的出版社会寄来道歉和感谢的信,还附带送个书签、书皮或圆珠笔等小礼品。

“姨夫的公司回信了吗?”

我想起广告杂志上姨夫的致辞中,‘Fressy饮料’写成了‘Nressy饮料’的事,问道。

“没有。”

姨妈无所谓地回答。

“为了不暴露身份,是以米田阿婆的名字寄出的。没有告诉米田阿婆。”

直接告诉姨夫不就得了吗,我忽然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

“把最重要的招牌产品的名称写错了,连道歉的清凉饮料也不送一瓶,真是没有礼貌。”

姨妈耸了耸肩。

当然,姨妈找错别字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礼品。不过,她也并非是任何微小的错误都不会放过的那种较真个性。

姨妈只是在铅字的沙漠里旅行,想要挽救埋在脚边的一个错别字而已。借用她自己的话,那就是沙漠之海里一颗璀璨的宝石。如果不挖掘出来的话,错别字就会一直埋没在黑暗中,不会被人看到,被踩碎丢弃。这是姨妈不能容忍的。

吸烟室是名副其实抽烟喝酒的房间,同时也是用于沙漠旅行的场所。一天之中,姨妈消磨时间最多的地方就是那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去那个房间。米娜是担心发病被禁止去,罗莎奶奶是讨厌威士忌的气味。曾经可能是收纳姨夫爱抽的进口雪茄展示架上的抽屉里,如今只有姨妈喜欢的国产烟。姨夫早已不带着客人去那里了。

唯一的例外是我。每当姨妈独自待在吸烟室里时,我就莫名地躁动不安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也许是因为冈山的父母滴酒不沾的缘故,所以我对于酒精抱有过分的恐惧吧。但是,无论我怎样倾听,门里面也没有一点动静,于是我终于忍不住敲了门。

姨妈一只手拿着秃头铅笔,一边不停地吞云吐雾,一边一粒一粒地挑拣沙子一般盯着每一个铅字。被我打扰,她也没有露出厌烦的神情,只是说一句“哟,是朋子啊”,又立刻回到孤独的探索中去了。她看的既有漂亮皮革封皮的书,也有粗劣的广告手册,这些都无关紧要。对于姨妈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要去的目的地,而是脚下无数的铅字们。

一把接一把地从手里散落下去的都是没有错误的正确的铅字们,但是姨妈从不放弃,低着头,无数次地把手伸进沙子里。她弯着背,屏住呼吸,连眨眼都忘了,盯着手指前面的字。

我装作没有什么事,只是在这里闲待着的样子,从窗帘缝隙间往外面看或是翻词典,实际上却是非常担忧姨妈。沙漠那么遥远,无边无际,绿洲都是海市蜃楼,除了姨妈之外,看不到一个其他的旅行者。

“啊。”

姨妈突然停下手,抬起头来。

“你看,这里……”

我急忙跑到她跟前,把姨妈指着的地方读出来。

“……他筋疲力竭,瘫倒在地上……”

“‘筋疲’应该是‘精疲’吧。”

姨妈在“筋”字上画了一个圈,仿佛在抚慰终于留在手心里的那个文字一般,安慰不知是什么人的游魂一般画了一个圈。

想要的话,就能够得到很多真正的宝石,但姨妈寻求的是叫作“错别字”的宝石。能够安慰她的并不是让自己更加耀眼闪闪发光的戒指或项链,而是被置于不起眼的地方的错别字。在姨夫不在家的夜晚,在米娜住院的夜晚,姨妈宛如对待真的宝石一般,郑重地和错别字对话。第二天,她一边祈祷它们能够返回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一边将迷路的词语放入信封,投进邮筒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