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坐的车子是千里迢迢从德国海运来的蕾丝装饰的铜制婴儿车。整个车体由十分优雅的曲线构成,连婴儿车的内衬都毫不吝啬地全部使用了手工制作的蕾丝,摸上去就像小鸟的绒毛一样柔软。把手就不用说了,从遮阳篷到车轮的五金件无不闪耀着光辉。在头部的软垫上,用浅粉色的花体字绣着“Tomoko(1)”的字样。

那辆婴儿车是大姨送我的生日礼物。大姨嫁的男人是饮用水公司的继承人,母亲是德国人。在我家的亲戚里,别说是和外国人沾亲带故,就连坐过飞机的人都没有。所以每当议论大姨的时候,必定会有人补上一句“她跟外国人结婚了”,就好像这属于大姨名字的一部分似的。

当时,我和父母住在冈山郊外的出租房里。在我家所有的家当中,这婴儿车大概是最昂贵的了。只要看在我家门前拍的照片,就会看出华丽的婴儿车和破旧的木制房屋极不协调。它几乎已经超出了狭窄的庭院,甚至比主角婴儿还要引人注目。据说每当妈妈推着车走在乡下的路上时,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张望,熟悉的人还会走过来到处摸一摸,然后深深地感叹:“这个婴儿车太漂亮了!”对里面的可爱的孩子却没有夸赞一句什么就走了。

遗憾的是,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坐那个婴儿车是什么感觉了。当我懂事以后,就是说长大到不能再坐婴儿车的时候,它已经被摆放在杂物间的正中央了。尽管蕾丝花边有些泛黄,还残留着当年我吐的奶渍,但它依旧美丽如初。虽处于油汀炉和一卷卷门帘的包围之中,它仍旧一直散发着遥远的异国芬芳。

我喜欢嗅着这股香气,沉浸于对自己身世的幻想之中。也许我本来是某个遥远国家的公主,幼年时被某个背叛主人的用人拐走了,连同婴儿车一起被遗弃在了森林里。若将我枕垫上的“Tomoko”字样的刺绣拆掉的话,那下面一定残留着我的真名的针眼。也许是叫伊丽莎白,也许是叫安琪儿……我能够幻想出这样一个故事,要归功于这辆婴儿车。

在它之后,把我带向外面世界的交通工具就是爸爸的自行车了。这是一辆没有任何装饰、嘎吱嘎吱作响的乌黑自行车。和德国造的婴儿车比起来,只能说太普通了。爸爸每天早上把皮包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去单位上班。每到休息日,他就把我放在后座上,带着我骑车去公园。

我至今仍记得那辆自行车的触感,把我轻轻地抱起来的那厚实的手和后背上的烟味,以及车轮扬起来的风。

“抓紧喽,别松手哦!”

爸爸转过身,确认我抓住了他的毛衣后,便开始蹬自行车。一路上,不管是上陡坡还是急转弯,他都可以轻松地骑过去。我深信,只要抱紧爸爸的后背,他就能带我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尽管我一直乖乖地听爸爸的话,片刻也不曾松开他的毛衣,他却不告而别,独自一人去了远方。爸爸死于晚期胃癌。那是一九六六年,我刚上小学的时候。

一九七二年三月十五日,在小学毕业典礼当天,山阳新干线的新大阪至冈山线开通了。第二天,年仅十二岁的我在妈妈的目送下,独自一人从挂着各种祝贺条幅的冈山车站坐上了新干线。

新干线与我乘坐过的任何交通工具都不一样。它结实却很冷漠,充斥着各种噪音,就连应该牢牢抓住的合适的把手,我都没有找到。

直到我走上站台,妈妈都还在絮絮叨叨地反复提醒我“不要坐过站呀”“不要弄丢车票”“如果车票丢了,一定要求助乘务员”等等。当我一登上列车,妈妈却失声痛哭起来,比爸爸去世时哭得更厉害,眼泪从快要脱落的假睫毛上断了线似的滴落下来。

自打爸爸去世以后,妈妈一边在缝纫厂上班,一边揽些西服裁剪的活儿在家里做,维持生计。但是,在我即将上中学之前,妈妈似乎开始从长远角度出发,重新规划人生了。为了提高裁缝手艺,找个更加稳定的工作,她决定到东京的缝纫专门学校学习一年。我和妈妈商量后决定,妈妈住学校宿舍,我则暂时寄居在芦屋的姨妈家。因为以我们的经济条件,在都市里租不起公寓,所以只好承蒙姨妈的美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