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胡石予先生(第3/4页)

张景云为南通张季直西席,且为先师外甥,索先生画梅,答书极详赡,我深喜其中的隽语,节录一段,如云:“余家小楼下,种蕉三年,今高与楼齐矣。其叶放半月者,深绿色,未几绿稍逊,色浅碧,间以澹黄,净比秋河,媚如春柳,每当晓露夜月,推小楼之窗,倚小窗之槛,一种秀色清影,时涵溢于吟榻囊书妆台奁镜间,余家止此劫余一楼,倘所谓一室小景非耶!王禹偁《竹楼记》云:‘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匀宜密雪,有碎王声。’余于芭蕉亦云。方今盛暑,烈日可畏,而余空庭如张翠幕,绿荫浓厚,颇受其益也。画梅稍迟,俟秋凉时为之,决不致与岭梅同放也。”

先师以诗自课,用竹纸装订成册,经月写满,又易新册。诗多如陆放翁,风格亦与放翁相类,作田园闲适语,耐人寻味。当时先师执教吴中草桥学舍,沐其教泽者,有吴湖帆、江小鹣、胡伯样、范烟桥、蒋吟秋、江红蕉、叶圣陶、顾颉刚等。圣陶、颉刚喜抄先师诗稿,先师因有句云:“吾门两生叶与顾,手抄吾诗乐不疲。”和先师同事的陈迦庵画师,也累累录存。又同事魏迪元,更把先师的诗稿油印出来,俾赠同好。所以先师对迪元更为相契。一自迪元离职赴吴扛,先师甚为系念,致短简颇有情致,涉笔似晚明小品。其一云:“昨夜梦足下,相处四五年,不觉其久,别三日便尔,甚矣足下之劳我思也!”其二云:“南廊残菊数盆,曝久干矣。剪其瓣,沸水泡之,香气清越,微苦,泡两三次,色淡而甘,饮之历许久,齿舌间尚留余味,惜足下不来共此耳!”其三云:“二十五日书到否?自足下之去,河又冰,邮船又阻,今再寄一诗,未知何日得达也。鸭淡园久绝芳躅,不念诸葛子瑜寂寞耶!”其四云:“读君书,如披南郊行旅图,想落日河干,虹桥十丈,古木数株,寒鸦有声,蹇驴得得,锦囊佳句,收拾当不少耶?茅店酒家,曾觅得一二佳处否?”其五云:“自君去此,得诗仅三首,其二即寄君者,霜叶满阶,扫护兰根,用以自遣耳。”

先师诗,我亦有见即录,抄成一大册,油印诗亦藏一大册,均在浩劫中被毁,劫余所留不多,兹录存以窥一斑:

百岁堂堂六尺身,漫云弱草着轻尘。

一庭疏雨凉肝胆,万卷秋灯泣鬼神。

落落朝昏初有我,悠悠天地付何人?

高吟一破长岑寂,留得荒江万古春。

万鸦寒噪暮云昏,失却天边远岫痕。

漠漠霜芜归客路,苍苍烟树故人邨。

青衫橐笔新诗卷,黄叶溪堂旧酒樽。

太息故园摇落甚,一篱秋菊半无存。

胜赏携良侣,余寒晚春。

湖山一樽酒,风雨十年人。

我亦闲中醉,空谈劫后尘。

痴云漫大地,天色总沉湮。

一天晓雾浸湖凉,绝艳光容叹渺茫。

深幕垂垂迟觌面,累人梦想九回肠。

闻道河山不管愁,强寻好梦说从头。

十年忽忽三千日,两醉春风楼外楼。

我和先师哲嗣叔异、敬修很相稔。叔异已逝世,敬修治文字学,间或过从。蒙以先师遗稿,复印见贻,其中有《秋风诗》,那是辛亥秋,陈去病主编《民苏报》于苏州沧浪亭,去病见是诗,击节称赏,认为记革命事,有诗史价值,录刊该报文苑栏,凡二十六续。又《半兰旧庐诗话》若干卷。所谓“半兰”,那是老屋经过洪杨之役,库门砖刻残存半个兰字,因以为名。又有若干纸作垂戒语,未标题目,大约乃《胡氏家训》,其中也多至理名言。

先师崇尚俭德。他任草桥学舍课,凡二十五年,当时学生,颇多世家子弟,习于浮华,而先师布衣朴素,生平不穿绸,不御裘,请人刻了“大布之衣”的印章,藉以自励,因此人们都称他为“胡布衣”。对于学生,也就言教身教,兼施并举了。某年,其哲嗣敬修与陶妃白结婚,先师以家长身份致辞,所谈无非以节俭勤劳为主旨,且把《胡氏家训》一书给儿媳以代见面礼物。有—次,他来上海,住居叔异的蒲柏路寓所,叔异任市教育局专员,又兼《新闻报》教育新闻主编,出入汽车代步,他大不以为然。他衣服脏了,换下来待洗,儿媳见了,以为过于敝旧,为他别置新衣,他又说:“习奢非治家之道。”我生活简朴,先师对我印象很好。这时他已息隐乡间,觉得寂寞,时常以诗代简,络绎不绝地寄给我。一度竟邀我移居他的半兰旧庐,谓:“乡间开支较省,且逢到假期,可回来伴我晨昏,亦一举两得。”垂爱如此,今日回忆,为之怆然欲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