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罗想农走到院子里通报了罗卫星:麦子很快就能到家。然后他一个人出门,信步地走,打发最后的难熬时间。

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杨云生前为自己买好的那块野坟地。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地头上碰到了眉头紧锁踱来踱去的袁清白。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从袁清白的口中听到了一件令他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事:当年乔麦子的父亲乔六月在劳改农场监督劳动时,曾经写过不下一百份的“思想交待”,其中有几份材料中揭发了罗想农的母亲杨云。他说他们当年一起读苏联小说,议论十二月党人,攻击革命是发烧和狂热。这些材料在前些年被解禁处理时,有人把它们挑出来,然后辗转到了袁清白手上,因为他是当年的江边良种场袁书记袁大头的儿子。

“材料呢?”罗想农朝他摊开手。

“烧了。”

“烧了?”

“是烧了。我觉得没意思。古年八代的旧事,再翻出来有必要吗?再说乔六月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有,我没在杨姨面前提过啊,一句都没有,以我的人格担保。”

“为什么今天要提?”罗想农面色凝重。

袁清白一摊手:“杨姨一定要把坟址选在江边荒滩上,摆明了是为乔六月。乔六月的骨灰是杨姨亲手撒在江水里的,杨姨要在这里日日守着他呢。可我想来想去觉得杨姨有点亏,她还不知道……”

罗想农的思绪飘开去,回到二十多年前乔六月病重弥留的时刻。他始终拒绝跟杨云见面。他用被单蒙住头,像孩子一样地跟杨云隔着被单撕扯打架,摆出彼此伤害又决不妥协的架势。那时候杨云很愤怒,以为乔六月是因为恼恨罗家园而连带着恼恨她。其实不是,是乔六月愧对杨云。他不能见到她的面,因为背叛是可耻的,背叛一个爱他而又被他爱着的人,就更加令他生不如死。也许在他碰触她眼神的那一刹那,他就会瘫软,腐烂,化为尘埃入地。

罗想农一点不恨乔六月,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他明白乔六月不能不那么做。不是单纯的勇敢和软弱的问题,也不是直截了当的生和死的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干脆。罗想农具体说不好,因为那时候他还年幼,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仅仅是浮光掠影地经历过。

离开袁清白之后,罗想农的情绪很糟糕,混乱,悲哀,郁闷。他沿着荒滩里的小路,一步步地走上江堤。江风呼呼扑面,江水浑黄而浩荡。他拣一块高处坐下来,望着脚底下滚滚东流去的激荡不安的水,眼前幻化出来的却是江堤下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稻田,年轻的英气逼人的乔六月,穿一件蓝色中山装,草帽背在肩后,一手拿纸袋,一手抓标签,穿行在笔直的田垅里,寻找他理想中的好稻种。他的黑发被江风吹得飞扬,脸庞在阳光下黝黑闪亮,落进他眼睛里的不是阳光,是爱情,是火焰,是热爱一项事业并且在事业中沉醉和快乐着的昂扬。

手机嘀嘀地响了几声,他掏出来看,是乔麦子发给他的一条彩信。打开收件箱,眼前鬼使神差地,竟然是一张酷肖他自己的年轻单纯的脸:蜜色的皮肤,周正而沉静的眉眼,嘴角上扬,笑得有一点点羞涩,又有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对于前途的憧憬和期盼。

他惊诧,心里却无缘由地怦怦发跳。

短信排着队地涌进来,一共三条。

“最亲爱的!杨云妈妈不在了,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了。照片看到了吗?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将带着他上飞机。怕见面时吓着你,先预告一声。他叫罗小南,刚刚二十岁。”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的白鳍豚新娘‘宝宝’夭折后,在南大生物实验室,你还记得那一夜的美好吗?我记得的,自始至终是记得的。海茵茨跟我结婚时,我的怀中抱着三个月的罗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