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13页)

“大白天的,你怎么不穿……”杨云猛然咽进后面的半句话,因为她一眼瞥见洗脸池中泡着罗家园的裤子,池中浑浊的黄水还没有来得及放掉,一条裤腿搭拉在池边,撒尿一样地往下滴搭着污水,已经把卫生间的地面弄湿了好大一片。她心怀警觉地走过去,手指头捏住裤子轻轻一拎,池水越发浑浊,漾出一股新鲜大便的臭味。

杨云目瞪口呆:“老罗你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了?你在洗脸池里洗你的裤子?”

罗家园受刑一般地趴在坐便器上,死活不肯回头。“不是我……不是我……”他小声狡辩。

杨云愤怒不已:“这不是你的裤子?难道我看花了眼睛?”

“是罗江拉了大便……”

“你搞什么搞?罗江人在学校,他会把大便拉到你身上?”

“他不听话。”声音越来越小。

杨云只觉得怒火要窜上头顶,她恼恨罗家园居然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他简直就是昏了头,比三岁的小孩子还要可笑。

“你过来!好好看看!”她走过去拉他,动作近乎粗暴。

罗家园的身体被她拽了一下,马上就是一声惨叫,面孔皱缩得像一团抹布,嘴巴咧着,眉眼鼻子都没了形状。“疼啊。”他哀告道。“疼!”他的眼睛在皮囊囊的眼皮下面紧盯着杨云,像小孩子在大人的脸上察言观色,无助而胆怯。

杨云这才想到,他可能还是跌坏了,身体中的某个部件不那么对劲。她赶紧给罗想农拨电话,让儿子赶来帮忙。逢到家中有事,她要找的总是罗想农,罗想农能帮她处理一切,罗卫星却只能添乱。

半小时后,罗想农喘着粗气奔来,架起父亲去医院,拍片,检查,结论是尾骨破裂。还好不是骨折,不需治疗,静养即可。

杨云忿忿不平地对儿子控诉:“他撒谎!他屙了裤子,还赖到罗江头上!”

可是罗家园之前从来都不说谎,他年轻的时候严肃,严谨,严厉,一是一,二是二,丁丁卯卯不容出错,他怎么会睁着眼睛撒这种幼稚到极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谎?

罗想农悲哀地意识到,是父亲的状态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他不光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他已经驾驭不了自己的大脑。他的老年痴呆症,在他七十八岁的这年加快发展,飞流直泄一般,向着深渊滑落。

经过反复地协商,开家庭会议,杨云很不情愿地把罗家园带回她的家中。

事情是明摆着的,罗家园需要亲人照料。他年近八十,病入膏肓,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有权利在亲人的呵护下了此残生。他的两个儿子中,罗想农的身边还有另一个患者李娟,罗卫星的日子更是狼狈得鸡零狗碎,他们都没有办法把父亲接到一起生活。这样,在杨云和罗家园分居二十五年之后,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之时,杨云再一次跟这个男人的命运纠缠到了一起。

罗家园兴高采烈,搬家那天快乐得手舞足蹈,高声大嗓地指挥罗想农:“退房子!退房子!”

在他的简单思维中,把租来的公寓退了,他罗家园没有了立锥之地,杨云就再也不能要求跟他分家了。

可怜的、让人心里哭笑不能的老父亲!

乔麦子从瑞士寄回来几种健脑药品,据说坚持服用很有效果。杨云每天早中晚都要从瓶子里数出几颗透明或者不透明的胶囊,倒在罗家园手心,监督他吞咽下去。罗家园一辈子恼恨吃药,对外国胶囊尤其反感,变着法儿地抵制杨云。如果她忘了拿药,罗家园绝不会提起,还会打个电话向罗想农报喜:“没吃!”如果服药当中杨云没有严厉监督吞咽的过程,罗家园就会把胶囊含在口中,偷个空儿吐出来藏进口袋,或者干脆扔下马桶。可是他扔下去之后总是忘记抽水,红红黄黄的胶囊一颗颗地漂浮在水面,反倒让杨云毫不费事地抓个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