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9页)

这些年,他想必是受了大苦了!罗家园心里不无愧疚地想。

乔六月抽着烟,三言两语地说了他的遭遇:他从江边良种场被吉普车带走,进了“深挖五一六”的学习班,也就是“牛棚”,之后因为态度不好,拒不合作,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一纸判决书发配到了东海劳改农场,撑船,推车,挑泥,挖盐篙子,砍芦柴,什么活都干过,一直到“四人帮”定罪之后才得以平反,连带着摘了右派帽子,重回南京原单位,省农科院。

“十年啦,你不该不跟我们联系。”罗家园决定先发制人,这是他的狡猾之处。

乔六月眯缝起眼睛:“你真这么想?不说真话。”

“哎哟,哎哟,看你,看你……”罗家园打着哈哈。

乔六月偏过头,幸灾乐祸地看罗家园尴尬。然后,他呛咳起来,剧烈地咳嗽,苍黄的面孔胀成紫红,额头上青筋暴突,胸膛里发出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响,尖锐而又细长。

罗家园赶快给他递过烟缸,示意他应该把烟掐灭。

乔六月掐灭烟头后,又咳了一阵,而后从衣袋里掏出半张黄草纸,吐进去一口浓痰,纸包起来,捏着,起身走到墙角处,扔到畚箕里。

这个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讲究。罗家园心里有一点看不起。

“那个事……那时候……”罗家园慢慢地,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罗家园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乔六月一下子胀红脸,神情很激动:“那样的事……那种事……家破人亡啊,罗家园罗局长!”

说完这句话,乔六月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就开始抖了,从手腕开始,索索地跳动,像两只拧开发条就无法控制的机器老鼠。他额头上的青筋又一次暴突出来,一条一条盘虬在眉头,小蛇一样爬行滚动。他的眼神也不再苍凉,而改为愤怒,改为悲怆,箭在弦上似的,嘣嘣作响。

罗家园心里后悔不迭:好好的,他干什么要先提往事呢?就是心虚,就是有罪,他也不该主动开口,他该让乔六月说,乔六月说了,他再作答,中间还有个回旋余地,还有谨慎选择言词的可能。可是此时此刻,他自己就把火点着了。乔六月是什么?他是一把憋了十年的干柴啊,这一点,火头轰轰地冲起来,还得了?不得了!他惹下了大祸!

罗家园紧张得热尿都要冲出来,他用眼角不断地瞄抽屉,瞄窗台,瞄墙角的煤堆。抽屉里有剪子,窗台上有菜刀,煤堆上搁着一把铁火钳,这都是武器,拿起来就能致命。

两个老男人,剑拔弩张,恶眼相向,一个准备进攻,一个小心防守,一个敏感愤怒,一个张惶胆怯。两个男人,世界的两极,水火不能相容的两种物质。

“是我们家收留了麦子!”急中生智,死里逃生,罗家园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乔六月,他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强大的冲击波把他猝然推倒一样。他的脸色刹那间就消退了红肿,慢慢地皱缩,变白,变成青黄,一如刚刚罗家园在楼下见到他时的憔悴和苍老。他失神地看着罗家园,努力地把自己的魂灵从什么地方收回来,或者说,从某个躯壳里跳出来。他自己伸手从茶几上拿一根烟,自己哆嗦着划火点着,塞进唇间,吱吱地长吸一大口。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的再一次剧烈咳嗽,再一次脸胀红,肩膀颤抖,把腰背弓成一只可怜的虾米。

罗家园很奇怪,如今的乔六月会变得这般敏感惊觉。而且,他感觉杨云的名字有点像埋在乔六月心里的炸弹,一触即爆,随时能炸成人仰马翻的局面。

这不像乔六月啊,他想。从前的那个年轻人,多么自负,又是多么磊落啊,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呢,世界都是他的呢。

抽完一支烟,乔六月的情绪彻底平息下来,落寞地缩在了沙发里,瘫软成一堆烂兮兮的泥巴。“你放心噢,”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罗家园来回摇动。“我不找杨云,也不找你,十年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只要找我女儿,乔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