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1页)

但是罗想农知道父亲不会闲着。杨云的内心是简单的,罗家园的脑子却是狡猾的。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兔子,躲在沙土堆起来的窝里,竖着耳朵,四面窥视动静,判断出击时机。

罗想农不能明白的是,父亲心里到底要打什么主意。

他顶着烈日,蹲在江堤下,抬起胳膊,很有耐心地盯着腕上的老式“英格纳”手表。父亲叮嘱过:不能早也不能晚。父亲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等到一点整,几乎是在分钟走到表盘的最后一格时,窜起来,又猫下腰,揪着手边一人高的刺柳丛,手脚并用地爬上江堤。堤岸很高,在他攀爬的这一段还特别陡峭,差不多要有四十五度的角,因此他的脸几乎紧贴住坡岸上丛生的杂草,鼻尖被狗尾巴草的花穗拂得发痒,有一些草籽干脆粘在他的汗津津的皮肤上,腾出手去抹,草籽没抹掉,泥土又糊上去了,弄得脸上很不清爽。草丛里的蚱蜢之类被他惊动,四处逃窜,有一只猛地一弹,恰好蹬在他眼皮上,他下意识地一躲,脚踩个空,泥土沙沙地流下去,腾起一阵干灰,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快抓住一棵小杂树,才稳住身子。

堤外响起罗家园的大嗓门:“是想农吗?”

“来了来了!”罗想农慌忙作答,一边奋身攀越,跃上堤顶。

江堤足有两丈高,罗想农看见父亲侧身站在堤脚下,一脚踏着堤岸,一脚踩着退过水的江滩,手撑着膝盖,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模样。他的花白的短发里大概聚集了太多的汗珠,被太阳照出无数光灿灿的亮点。一看到罗想农的脑袋从江堤那边冒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想农,救人!快救人!江边那只船快沉了,去救人啊!”

罗想农在毫无准备中,被父亲的喊声弄得莫名其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打个眼罩,觑了眼皮,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见宽阔浑黄的江面上,靠近江滩不远处,一条打鱼的小木船正在滴溜溜地转着圈儿,船中已经聚集起半舱江水,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惊慌失措地趴在船头,两只手死抠着船帮,头抬着,可怜巴巴地盯着江滩上唯一的这一对父子。

“爸,是袁清白!袁主任的儿子!”罗想农失声大叫。

罗家园跺着脚:“管他是谁,救人!快!”

很奇怪,罗家园自己会水,他为什么不下水去救?罗想农当时来不及多想,飞奔下堤,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江滩,甩掉鞋子,跳进江中。

这边罗家园眼看着儿子下了水,一秒钟都不耽搁,身手敏捷地爬上堤岸,放开喉咙,朝着四面八方处再次高喊“救命!”他一声接着一声,喊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嘴角裂开血淋淋的口子,喉咙里打了结,声音一抽一抽,活生生拽出来的血肠子一样。

终于从路那边奔来两个瓜地里看瓜的汉子,两个人被指引到罗想农下水救人处。此时罗想农已经把接近沉没的小船连同船上的孩子推上了江岸。孩子浑身精湿,虽然被太阳晒着,还是小脸煞白,一惊一惊地打着哆嗦。罗家园指挥儿子:“救人救到底,你背上他,送到场部卫生室。”两个汉子争着帮忙,罗家园阻止道:“别,他年轻,让他背,你们两个跟着就行。”

他镇静沉着,指挥若定,重要节点上没有丝毫错乱,一派历练娴熟的大将风度。

三个人簇拥着罗想农还有罗想农背上的小孩子往场部奔跑。孩子虽然小,俗话说“远路无轻担”,背久了也还是有点份量的。路上两个看瓜汉子几次要换下罗想农,都被罗家园拦住了,做父亲的一口咬定:“年轻人有力气,该他背着。”

罗想农一路喘息,一路踉跄,差点儿没累到吐血。等到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冲进场部卫生室,卫生员把惊惶未定的小孩子接过去之后,罗想农两眼一黑,脚底下一软,不由分说地扎倒在门口。朦胧中他听到父亲在他耳边说一句:“好样的,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