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9页)

哥哥的被镇压,给杨云和她母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此后几十年中都难以消弥。

绵延一整条街的房产自然被政府没收了。抄家的人前后来过三趟,一趟是穿军装的,一趟是穿公安制服的,最后一趟是居民委员会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旧日邻居们。三拨人马分别带着枪、棍子、铁锹和钢钎,篦头发似的把杨云家的几十间房子篦了个密密实实,连藏在桌子缝里的蟑螂们都难逃劫运,爬出来惊慌四窜。

抄家过后,人性化地给杨云和她母亲留下两间门房,母女俩几乎是两手空空搬进了四面透风的小屋。

没有了生活来源,两个娇生惯养的女人开始自食其力。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实在很强,杨云母亲凭着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在街头摆了个缝补摊,给人家换个领口袖边,长衣改短,短衣接长,生意还算不错。杨云自己初中毕业,五十年代初期算是高学历的知识女性了,如果不是因为兄长被政府镇压,完全可以找到一份堂而皇之的工作。可是她现在只能走进县政府最无足轻重的农林畜牧局,当资料员兼打字员。

也因此,第一天上班的杨云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满身都粘着别人的眼睛。她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屁股也不敢从座位上移开,小便憋得下腹鼓胀,都不敢轻易跨出走廊去上厕所。

其实杨云不知道,机关同事的目光在她身上连绵不绝,不是因为她可耻的家庭出身,是她年轻的身体和鲜艳的容貌。跟一个女人的容貌相比,出身问题实在算不得什么。

细究起来,杨云不属于那种惊世绝俗的美人。她的脸型轮廓偏于平淡,眼睛细长,下巴圆润,嘴角有两个小小的坑,看起来总觉得她时刻在笑,然而不是,大部分时间她严肃,羞怯,略略有一点矜持。这种矜持让她身上弥漫着知识女性的优雅和美好。也就是这种矜持,令机关里的同事们怦然心跳。革命队伍里走出来的这些男人,见惯了部队女兵的野性,粗糙,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和装扮,当刘海微卷、穿一件蓝底白花旗袍的杨云出现在农林局机关走廊上时,立刻成了飘浮在他们眼前的云朵,那么虚幻,却又是伸手可触。

那天下班时,杨云很自觉地走在所有的同事之后。一天当中,她刻了三页纸的钢板,油印了三十张纸的材料。她是头一回摆弄机关里的油印机,沾上了满手油墨,连手腕和袖口上也有。她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上班时带上一副袖套。她打一盆水,蹲在资料室门口,用两个手肘蹭着膝盖,掳上了袖管,然后抓着一块土制肥皂拼命地在手心手背上擦。肥皂的质量差,擦不出泡沫,反倒将油污的范围扩大,本来手上是油墨斑斑,现在干脆成了一双乌突突的黑手,而且油墨渗进了毛孔,顽固地附在皮肤上,越搓越糟。她感觉到刺痒,还感觉油墨往皮肤里渗透的那种恐惧。

走廊四下无人,一片寂静。落日的余晖照在泥砖地面上,照在水盆里飘着的一层厚厚油花上。油水的边缘是黑色,中间泛出蓝色、红色和金黄,如同万花筒里才能看到的奇观。杨云蹲着,扎撒着一双洗不干净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第一天就弄成这样,今后若是每天如此,她的这双手还会是手吗?

她哭了起来。倒也不是非哭不可,就是觉得眼泪能够缓解沮丧。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杨云慌忙在袖子上擦去眼泪。她没有抬头。本来就不敢与人搭讪,此刻如此狼狈,就更不敢见人。

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她低着头,眼睛里是一双男人的脚,穿着粗棉纱的袜子,黑色直贡呢的布鞋,鞋口的滚边已经磨花,脚趾处有一个很小的洞,露出鞋帮衬里的白布,若不是距离这么近,几乎还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