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第4/6页)

我曾细细地记述了从南部山区到北部半岛——它们之间这片开阔的大地。我把它们固定在图表上,不厌其详地一次又一次订正。这是一片断陷盆地,从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从最西部半岛的海蚀崖到东部的绵延丘陵。整个的海滨平原由南向北缓缓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数条河流切入平原,将其分成若干部分。区内的主要河流为芦青河、界河及栾河。它们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于中新生代断陷盆地,堆积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层,顶部为第四纪洪冲积物所覆盖。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带,海积地貌非常发育,沿海布满了由沿岸堤沙嘴和连岛沙坝构成的滩脊。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海岸后滨的堆质地貌,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这就是我的海滩平原,梦中的故园和花园!无言的朋友大睁双目,寻找那片蔚蓝的蚬子湾!我的一声连一声的水鸟的呼号和拉鱼的号子,我的赤身裸体、浑身晒成古铜色的渔人!我在金色的阳光下抖动不停的长达数里的鱼网啊,我的洁白洁白的渔帆!在风中摇动的浆果,在夏日里开放的繁花,在春天里涌动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肮脏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呼唤……

一条干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浅水渠,渠底铺满了杂草的屑末和干枯的蒲苇。这里再也没有一滴水了。而往日里有多少这样的水渠,每一条渠里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鱼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绕着水流翻飞的燕子,被惊起的饮水兔子和其他的动物……过早干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风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个梢头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长在沟边的球果、已经谢掉了淡黄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华茶蔗仍然生长得生机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经受了多少风霜?你那香气四溢的花朵呢?噢,在这里,它们长成了红色的球果。你旁边是一株多么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长得有五米多高。东边一点屹立着一棵孤单的黄连木,那红色的枝桠多么美,那极其特殊的气息我远远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杂草间像一个人在那儿踞着,沉默着。扶方藤匍匐在地,随地生根,显示了多么强的生命力。往日里你生在林边,绕在树上,或干脆伏到石头上。我愿像你一样永远抓牢脚下的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气,就把它抓牢抓紧。在爬着长长藤蔓的胶东卫矛旁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乔木白杜,已经开始长出了红色的假种皮。长得像白杜一样高的还有鸡爪槭,它紫色的细瘦小桠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可爱又可怜的鼓额: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着头。一边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丝卫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树、一丛琉璃枝、一棵长着球果的糠椴——它大约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经枯黄了半边。这棵糠椴大概活了几十年,显然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这种紫褐色的杨柳科小乔木总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长,它们从来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动的沟渠旁,却做梦也想不到水渠的干渴。

我还记得这条童年的沙渠,它是那样开阔,清清的水流长年不断,即便在洪水期也不混浊。它的上游连接着芦青河的一个水汊,水汊中生了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像蒲草芦苇,像酸模叶蓼和两栖蓼——从南部山区冲刷下来的水流经过了河汊的过滤,而后注入渠水。它在我看起来就是一条可爱的小河,两岸有各种各样的浆果、野花、碧草,加上各种各样的树木,简直形成了一幅斑斓的图画——沿着它一直往北走向蚬子湾,一路上尽是歌谣图画。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长着花脸和白肚腹红下颏或雪白小脑袋的鸟,有兔子、刺猬、草獾,一些我不认识的高大动物。我可以确凿无疑地说,那时有狐狸和狼,还有偶尔一见的花鹿……渠边有一条泥路,不知是多久以前开辟出来的,它有一个多么好的名字:赶牛道。也真的常常有人在这条路上赶着几头牛走来走去,湿润的路面上总是有深深浅浅的牛蹄印。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于这条路的了。它两旁被起伏的灌木丛掩盖着,几乎不见阳光。晚上走在这条路上,如果再赶着几头牛,听着它们“哞哞”的叫声,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常常追逐着赶牛的老汉,听着他们与牛的对话或假装出来的呵斥声……我记得赶牛道旁生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车前子每到了夏末秋初就长出两三枝穗子,它油亮亮的大叶片又像猪的耳朵,所以当地人又叫它“猪耳朵菜”。水渠往前奔流不停,一路上要穿过两道大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