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子湾(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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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一两年前的事。现在的海湾已经变得更加陌生,不堪入目。我简直不忍心去看芦青河口、那儿的一道道渠汊……时下河旁的每道支汊都流淌着污水,一直流向海湾。河两岸各种各样的工厂都把废弃物注入蚬子湾。造纸厂排出的棕黄色水流上,漂浮着一层屑末,日夜不停地涌向海湾。这儿的打鱼人更加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得远远地躲开,躲着这股死亡之水。死鱼越来越多,而蚬子似乎是生命力最强的一种生物,还能够活着、能够繁殖——只是这一两年里蚬子才开始死亡,间或有几只苟活的蚬子,总是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和碱味……

而仅仅是前一年冬天,蚬子湾里还是一片热闹。大雪把整个海滩都覆盖了,这是赶海人一年里最辛苦的季节——即便在这时候,那些采贝的人也不愿停止工作,他们仍然把采贝小船开进海湾。只要每天可以采到几公斤蚬子,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冒着严寒下海。他们的脚和手都冻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于采贝的活计有时不允许他们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冻烂了,让人看一眼就会想到那些麻风病人,变色的血一滴滴洒在甲板上……那个冬天,我记得海湾像一个巨大的广场,到处人流汹涌。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被叉伤的脚、被绞去了手指的人;还有的被绞盘伤得厉害,不得不截掉了一只手……他们就是带着这些残缺不全的肢体,重新返回海湾……如果遇上风暴,这些小船差不多没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极少有生还的希望。夏秋天里,水性好的人还可以勉强游上来……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里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滩上。他们尽可能把死者搬离海岸线远一点——这样即便是大风天里,海潮也不能将坟头推平。不过那一座座的坟尖很快就沉没在一片摇荡的荒草里了。

我不记得人们对死去的亲人会淡漠到这种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愿把死亡的悲哀带到活着的人间。但这毕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们还是不能很快将其遗忘。于是就会看到,大海滩上常常有一些满面悲伤和痛不欲生的人。他们奔向海湾,半路先要跪在荒草里,在那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辨认的坟头上哭一会儿,悲痛欲绝。一旁赶海的人看到他们,只要瞥过去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他们要继续赶路。

我很难忘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个海老大。

这人已经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着拐杖,踉踉跄跄穿过荒滩,直接奔到了蚬子湾。他的眼睛已经混浊了,看了一会儿铅灰色的烟云下面那片影影绰绰的船帆,开始大声呼喊……旁边的人都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一些人就凑近了。老人问: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么?”

旁边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实告诉:蚬子湾嘛,蚬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饭,一抓一把——铁齿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张着没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饭啊米饭啊,黏糊糊香喷喷的米饭啊,这辈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着膝盖,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滩上。他把拐杖放在了盘起的两腿上,用力摇动,拐杖柄上的龙头一转一转。这时走来一个面色焦黄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儿——她的男人在几年前死在了蚬子湾里。她倚在老人身边。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样费力地闭上、睁大,好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去感知他面前的这片海湾。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会儿,说:“海更腥了……”女人说:“爸,船冒出的油烟呛你的鼻子啦……”

老人年轻时曾经率领过最棒的一支捕鱼队。那时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帆船,却能捕到一些大鱼。打鱼的人把那些瞪着一双大眼的鱼哗哗地倒在岸边一溜苇席上……那时的吆喝啊,火把将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各种各样的人挤成了一团。一会儿就是一座鱼的山岭,它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下泛着银光。那时候他的女儿还小,不过已经成为海边上的小会计了,扎着一对羊角辫,不停地拨动算盘,引得那些买鱼的年轻人吱哇乱叫。海老大就在旁边大骂。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当年就由他做主嫁给了一个最好的渔人。他预料这个年轻人也可以成为海老大。那时候老人的身板多么硬朗,一声吆喝,天上的云彩都会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