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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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心地把一道道地裂填实。有时刚刚整好一片田垄,一夜之间又陷了下去。“地下有一群鼹鼠,”四哥说,“没有办法,除非把一群猫送到地底下去才行。”

这是一场苦熬,一场无望的等待。退居与抗争、死守与放弃,我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绝地。这些日子里,周围一些人开始行动:附近的村子,还有我们近邻的那个园艺场,都在与矿区打交道。按照程序和惯例,这要由矿业部门掏钱赔偿当地人的损失。如何赔偿和补助,其中差别极大。据周围村子和园艺场的人说,经过数不清的激烈争吵,有的已经接近于达成协议了。

又一条巨大的地裂从园子当中划开,大约一半的面积不久就要变成沼泽。“赔偿有什么用啊,这等于卖孩子的钱哪!”万蕙两眼泪濛濛的。是啊,也许我们最终会获取一笔不小的赔偿金,可是园子也就从此葬送。

我们与附近村子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逢年过节要探视村头老驼,对方也偶尔让人到园子里来串串门,说:“俺代表领导来看望哩。”我这次很想听听村子的看法,必要的时候还要和他们联手——因为从坐落的位置上看,他们面临的情况更为紧迫……我找到老驼,开门见山谈了自己的忧虑。他一直蹲在炕上吸烟,最后挤出一句:“咱可后悔了。”我有些感动,因为村子当初把园子卖给我时,是不会想到有这场灭顶之灾的。谁知我完全误解了——听下去才明白,原来老驼想的是那笔赔偿费呢!我大失所望,愤愤地说:

“驼叔,我们的损失哪里是几个钱能够挽回的……”

老驼把桌上的茶碗推一下:“这你就错了。天底下养人的地方多了,咱这个穷窝不要也罢,它要毁了,咱正好换个新窝。”

“村子也要搬迁吗?”

“大半是那么回事,不过眼下怎么挪这个窝还得琢磨呢,这事儿不急。你想这地陷下去也陷不深,等日后咱再把它平整踏实了,还不照旧种地盖屋?不过这会儿咱先顾不上说这些,先要找他们算账,张口就往大里喊,百万千万,越多越好。”

“这方面一定会有相应规定的。”

“规定?”老驼瞪起圆圆的眼睛,“地老鼠钻进洞子里,这可没跟咱庄稼人商量。打出的洞子、洞子里的东西都归他们了,洞子上面的总得归咱吧。如今他们弄坏的是洞子上面的东西,这就得听听咱们的了……”

我问一些更具体的打算,他却缄口不语。再问,老驼几句话应付过去:“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账哩,你和我们不同,俺这儿一棵棵庄稼苗儿还能蹲下来数?损失都在肚里装着哩。还有,好端端的一个屋,往地下一陷,你想想两口子正在炕上睡觉,呼嗵一声炕塌了,人给吓坏了,这个损失钱能补得回吗?”

我发现老驼的神气变了。显然,他觉得机会来了。他明知我不吸烟,偏要礼让,说:“矿上的头儿秸子前些日子还找人疏通呢,提来烟酒。我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想想他用这东西能把咱的嘴堵上?再说我吃了甜食儿闭上嘴巴,全村的人要跟上受苦哩!我当一天村头,就得为这个村子打算,那天我一扬手把东西从窗上扔了出去。再后来另一个人也来了,这人坐着锃光瓦亮的小鳖盖子车,一直开到家门口。我还以为来了市长哩,抬头看看吓人一跳,是‘老总’……”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个几千万的主儿了,平时哪会到咱这儿来。他见了咱就笑,伸出手来握。‘老总’出面了,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他说我听,到后来还是听出了眉目,他是给秸子当说客的。我不敢得罪‘老总’,只说:你自己的事怎么都行,矿上的事,咱不让分毫哩,‘老总’您就多担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