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东阳:永远的异议者“刺客”黄文雄(第2/8页)

黄文雄的母亲则是名门之后,她是新竹两大望族之一“内公馆”林占梅后代林家平的大女儿。此时林家虽然大不如前,但是依然住在新竹西大路上最大的西式洋楼里。

在黄文雄略微懂事的年纪,盟军开始轰炸台湾。他开始隐约觉得台湾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有些复杂。他的长辈们夹在日本人与国民党之间,艰难地在日语、汉语、闽南语间转换。

某日,一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日本“少年神风特攻队”的少年来到他所在的村庄。这位少年已经没有往日颈系白毛巾、挥舞着军刀、唱着高昂军歌的风采。他第二天将上战场,驾着木制飞机飞向盟军,然后在火光中燃烧自己的生命。而他此行便是希望在这个村子里买一只鸭子,带上飞机,一同战死。

但村子里的人都讨厌日本人,没人愿意卖给他。最后,黄文雄的母亲,那位精通日语的大家闺秀替日本少年四处说情,才帮他买到一只。“至今,我还记得他手捧小鸭子含泪离去的身影。”黄文雄说。

日据时期,黄父像是个“近乎宗教狂热的现代化推行者”,受到严谨的日本同行的深刻影响,家里堆满了井然有序的设计图和测量资料。他印象中,父亲经常出差,永远被晒得黑黑的,计算尺和笔记本永远随身带着,吃饭时要是想到什么也会拿出来比量。

1945年,台湾光复。黄父十分兴奋,认为自己这个优秀的技术官员可以参与台湾“回归祖国”后的现代化进程中了。但很快,失望开始蔓延。他发觉自己的奋斗是那么孤立无援,总是被吞噬进宏大空洞的计划中。建设局里不断有大陆来的官员进驻,一位国民党籍官员为了装修会客室,将工程档案搬到走廊上,让材料任由风吹雨打。

两年后,黄文雄目睹了自己家门口发生的“二二八”事件。在台北,军警开枪打死了请愿的商贩。台北市的学生开始罢课,上街游行,但很快就遭到了镇压。类似的群体性事件蔓延到整个台湾。在新竹,民众们也包围了警察局和县政府,并从屋内搬出各种东西在庭院里焚烧,“飞散的钞票都有人捡起来丢回火堆中,没有人会私吞”。

人们的怒火压抑了很久,但没有明确的反对对象。包围警察局的人们在开会时,列举的案例却是这些警察如何在日本人指挥下欺负他们。有些人则将矛头对准外省人,因为开枪的国军大部分不会说闽南语,但也有本省家庭收留和保护着外省家庭。

不久后,从基隆港登陆的国军迅速南下扫荡,黄文雄开始在被窝里听到窗外密集的枪声,台北植物园附近的马场町,取代了南京的雨花台、北京的菜市口。至此,人们开始有了共同的敌人——国民党及其军队。

此后黄父辞职下海,成为一家民营企业的总工程师。1949年,国民党政府退守台北。刚到台湾不久的“中央政权”虽然继续高压维稳,但在推广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也颇为用心。20世纪50年代,修筑中部横贯公路时,蒋经国亲自参与,人们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工地上与筑路“荣民”同甘共苦。他和工人一样嘴对水直接饮用的镜头,是青少年时期的黄文雄对蒋经国的第一印象。

黄父重新被召回体制,并被要求加入国民党,主持当地市政建设。不久后,又调任新竹公共事业管理所担任所长。黄文雄的性格与其父亲截然不同。父亲是个兢兢业业的技术官僚,而他一面嗜书如命,一面又接连惹事,乃至留级。

某天,他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自己最讨厌上的公民课的老师曾因贪污而被判过刑。他悄悄剪下那则新闻,在老师上课前贴到黑板上。之后被学校处分,理由是不尊重师长。

他在台中一中和新竹中学就读高中。前者创办于1915年,创办人有林献堂、辜显荣这些大半生夹在大陆政权与日本殖民者之间的台湾士绅。这个中学的际遇也象征了台湾社会的变迁。在黄父的课堂上,日文取代了汉文;而到了黄文雄上学的年纪,“三民主义”已经南下,取代了“皇民化”。青年们拥挤在这个外形很像红薯的岛屿上,地理课上学的却是秋海棠叶的中国地图;他们用闽南语讲话,在学校却必须每天听一遍领袖发出的具有江浙口音的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