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市场、金钱与自由

每年上政治哲学课,讨论到社会正义问题时,我总爱问学生,你们认为一个人多些钱,是不是就多些自由?很多同学会举手,眼里还有不解,好像说,老师,这还用问啊?有钱,我就可以去旅行,就可以毕业后去外国念书,还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我再问,既然如此,穷人是不是较有钱人,少了自由?大家称是。于是我再问,香港连续十八年被美国传统基金会评为全球最自由经济体,但贫富悬殊却极严重,七百万人口中有过百万活在贫穷线之下。既然如此,这些穷人会不会因为没钱,所以相对地活得不自由?学生开始犹豫,眼里开始有另一重疑惑。

有疑惑很正常。一个号称全球最自由的城市却有无数人因贫穷而活得不自由,似乎既讽刺又矛盾。按传统基金会的标准,一个经济体的自由度,主要看政府对市场的干预程度。如果干预越多,就越不自由,例如有较多的税种和较高的税率,社会福利占政府开支比重较大,较多限制市场的法规(例如最低工资和最高工时)等。香港政府一向以“小政府大市场”自居,所以对于这个十八年第一,总是引以为荣,并常以此为由拒绝正视贫穷问题,因为任何干预都会减少自由。

这是根深蒂固且广为人接受的观点。在英文中,这种观点常被称为libertarianism,有人将它译为“放任自由主义”或“自由至上主义”,我在本文将其意译为“市场自由主义”,方便讨论。这种观点往往包括以下主张:

(一)政府和市场是对立的,所有政府对市场及私有财产制的干预,都意味着自由的减少。所以一个完全没有政府干预的市场,才最自由。

(二)自由是宝贵的,是最高的价值。要捍卫自由,就必须捍卫市场——即使市场竞争必然导致经济不平等和贫穷。

(三)贫穷虽然不好,但贫穷和自由无关,所以不应为了解决贫穷问题而干预市场,例如征收累进税和遗产税,因为这样会牺牲自由。只有在没有政府介入的市场中,穷人和有钱人才可能享有相同的最大程度的自由。

市场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传统中的重要流派,有高远的政治目标,希望每个公民平等的自由受到充分保障。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主张严格限制政府权力,将政府功能减到最少,并将资源分配问题交给一个不受政治权力干预且能自然调节的市场体系来处理。这样不仅最有效率,同时最为公正,因为只有市场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个人自由。这种观点,无论是出于政治策略还是道德信念,在今天的中国都得到许多人认同,甚至认为这就是自由主义(或称为右派)的核心理念。

我在下文将质疑这种观点。我质疑的方式,主要通过概念分析来进行。具体点说,我并不反对市场自由主义对自由的定义,也不反对自由的重要性,但我并不同意它的结论,即市场是保障所有人的自由最好的制度。我将从第三点,即贫穷和自由的关系谈起。

先给自由下个定义。一个人是自由的,是当他能够免于限制而有机会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的时候。换言之,当一个人在公共空间因某些原因被禁止发言,又或因触犯法律而被关进牢里时,不管这些限制的理由为何以及这些理由是否合理,他都在客观上失去了言论自由和行动自由。形象一点说,我们活着的世界就像有一道道的门,自由的多寡,得看有多少道门为我们打开。

现在观察一下我们的生活。每天起来,我们坐地铁上班,要买票才能入闸;中午去快餐店,要付款才能取得食物;下班去超市购物,要结账才能离开。所有这些你想做的,都需要钱。现在设想有一天你突然变得很穷,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同样的你,想去坐地铁却没钱买票,会被铁闸挡在外面;肚子饿了想吃霸王餐,饭店会报警拉人;去超市未付钱就想离开,保安员会阻止你。由此可见,没有钱,你就没有自由做你想做的事,因为如果你坚持做,就会受到外力干预。唯一能令你免去干预的,是钱。也就是说,在大部分情况下,金钱是在市场中我们做这些事的必要和充分条件。(不是没有例外。例如去公共图书馆借书或去郊野公园游玩就不用钱,因为是由政府免费提供。但政府一旦将这些服务私有化,付不起费的人同样会失去使用这些服务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