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第3/11页)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离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账!”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一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