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层变革 二、阵痛(第2/3页)

这个家就这样轰轰烈烈崩离了。

人走屋空的孔家上房里,只还有老大孔明光、老三孔明耀和老四孔明辉。明耀除了脸上长了十几颗的青春痘和穿在身上的军装外,就是人生的疲惫和空乏。他在部队的忙碌如耙耧山脉拉着空磨转动的驴,一圈一圈不停脚地走,终是没有米面流出来。不能立功做军官,也不能立功成英雄。他两手空空,坐在这个家庭会议上,像一个百姓坐在一圈百姓中。母亲坐在三个儿子的边儿上,为他们烧了水,为他们围着的桌上倒了花生和核桃。为了让他们吃,还把花生剥开来,把籽儿放在一个空碗里。把核桃砸开来,把核桃仁放在另一个空碗里,等花生粒和核桃仁都在碗里堆成一堆后,就端过去摆在儿子们面前桌子上。那桌上还有孔东德死后所有送礼的账目和清单。账目上留的钱刚好二百万,四个儿子人均五十万。还有几库人们送的各样吊孝礼,四个儿子每人能分一仓库。孔东德的遗像摆在屋里的桌中间,那遗像和善亲切,望着大家一直都在微笑着。屋里安静而温和,也像孔东德遗像上的那张脸。有一只苍蝇在那遗像上落了落,拉下一粒屎,又飞来落在他们三兄弟围的桌子上。这时候,老三明耀也就望望两个兄弟说:

“分了吧。”

老大、老四望着老三不说话。

“二哥、二嫂的那份他们都说要给我。”说着明耀取出一张纸条儿,说二嫂把字据都写在这儿了,说她怕我阻拦把爹送到火葬场,才一定要给我她家那份儿。接下来,喝了几口水,明耀又说道:“话也倒过来,二哥要当村长时,我回来给他壮声势,没有那次当上村长他怎么当镇长?不当镇长他怎么当县长?”最后推理说,二哥的今天都是多亏他那次壮威帮的忙,把属于他家的一份送给我,也是为了报答我。到最后,他把目光落到大哥明光的脸上去,笑着问他道:

“大哥,你的那份你要吗?”

明光说:“家就这样散了吗?”

再把目光落到四弟明辉的脸上去,明耀问:“老四,你的你要吗?”

“二嫂去哪儿了?”明辉小声问着看看三哥孔明耀,又把目光扭到边旁娘的那边去,发现娘早就不再剥那花生、核桃了,坐在那儿朝着这边木呆着,像不认识她的这些儿子们,脸上的茫然是一种苍黄色,嘴唇是干枯焦燥的灰黑色。“是要分家吗?”她这样问着她的儿子们,三个儿子都为这问话怔一会儿,明耀忽然脸上挂了醒过来的笑,把目光从娘的身上挪回来,看看大哥的脸,又看看小弟的脸,很大声地说:

“就是啊,我们分家吧。天下哪有不分家的家。”

说完他望着大哥和兄弟,又把目光扭到娘的脸上去,看见娘哭了,又扭到爹的照片上,在一片死寂中,听见爹在照片上大声大声唤:

“别分家——我给你们跪下来!”

“别分家——我给你们跪下来!”

·2·

到了父亲死后“三七”这一天,儿女们是都要到坟地烧纸上香的。可这天,日将西去时,明辉从镇政府走出来,不想见人多说话,就绕过镇街、村落和河道,及两边梁上那些工厂下班的人流们,到了后山梁的偏僻里。远处山矿的爆炸声,在黄昏中又闷又响地传过来,之后就是一片死寂了。落日被那爆炸炸成了一摊血淋淋的水。一包巨圆的浆红被炸裂后流在天边外。树成红的了,如一树血的花。鸟的叫声也红了,归巢的路上都是它们的红绒毛。有一只野兔在那爆炸中,惶恐地朝着起尘的地方看了看,惊叫一声——“天!”,就朝庄稼地里跑去了。被炸惊了的草籽刚好浅到饿鸟的肚里去。被炸落的花草和嫩叶,到牛羊嘴里躲着了。明辉就在那惊慌寂静里,朝着坟地里走。路上碰到了红的空气,污的泉水,惊慌失措的飞蛾和口吐白沫的病蚂蚁。还有在路上口干舌燥到将要死去的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狗随在他身边。他给它喂了水,为它找了吃的东西后,就到坟地了。狗就在梁上等着他。季节已经是仲秋,许多草和花棵都半是枯萎半是青黄着。孔家那一片几十上百的墓堆上,都是灰白的茅草和蒿草。明辉很远就看见了父亲的坟——一堆新土和一片倒在地上的纸花圈。还看见父亲在那花圈中坐着等着他,满脸都是火化烤焦的枯黄和病容。“我疼啊——我疼啊!”明辉听着从父亲坟上隐隐传来的唤,慢慢站下脚。可他最终没有朝父亲和那坟堆走过去。他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害怕和担忧。照理说,在这三七祭的日子里,哥嫂们早该提着贡品、鞭炮都到坟地的,把那些贡品摆到坟前边,燃上香,跪在坟前磕着头,会哭的大声哭起来,唱歌样诉说着死者给生者留下的寂寞、思念和苦痛。不会哭的就都跪下磕着头,对新坟黄土默念着心里话。然后兄弟姐妹间,就开始彼此拉着、劝着那哭得最痛的人,说死的死去了,活着的还要长相守,要彼此照顾着活完这一生。到这儿,也许那哭的就不再哭下去,也许他或她会因为有人拉劝,哭得更为伤痛、更为撕心裂肺着。明辉是准备要到父亲坟前好好哭上一场的。他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说。要对父亲说他们弟兄四个分家了,现在大哥正用那份分家的钱,在镇上的开发区,买上一套新房子。三哥得了他的和二哥那一份,决计要用那笔钱做下一番大事业,和二哥一样做个伟人了。至于二哥二嫂不要那份钱,把那份都给三哥用,他就不知道是为着啥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