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综合经济 二、农业农人(第2/3页)

朱颖的纪念碑,像一堵风雨飘摇的墙。原来那碑下和周围都是冬有小麦、秋有玉米的。每年春天小麦苗油成黑乌色,夏天麦熟时,黄香味漫进村子里,漫到各家的饭桌上。可现在,不知怎就没人再种了。荒草一人高,野鸡、野兔在那儿钻来钻去着,如是它们的天堂公园样。老人们就围在那一片荒野上,哭哭唤唤,闹闹叫叫,还在大白纸上写下草草丑态的口号和标语:“还我土地!”“我们要和庄稼生死在一起!”等等等等的,有的贴在碑墙上,有的制成标牌竖在草野间。就在那里唤。就在那儿哭。哭唤累了打开自己带来的饭食野炊饱了后,接着哭闹与唤叫。

他们三天三夜,相聚不散,原来几个人,后来几十个,第三天就多到上百个,连刘家沟、张家岭和其他村庄被开矿、修路占了土地的,也都聚到这儿来闹。他们的质朴成就了这场带着抵抗性的农民大运动,也因为质朴毁掉了这场伟大。到了第三天,人数聚到二百时,黑黑压压一片儿,那些“誓死和土地在一起”的标语牌,像一群群白色的信鸽荡在坡地上。镇长孔明亮就从镇街走来了。他站在那些都刚六十岁的壮年热闹的目光中,很动情地唤:

“都回家去吧,不怕哭坏身子吗?”

人都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

“回去问问你们的儿子和孙子,问问年轻人,看他们是想要种地,还是要想把炸裂变成城?”

人都不说话,静静望着他。

“你们再不离开,我就让你们的儿女们来把你们拖回去!”

人都不说话,静静望着他。

沉默像黑色的墨水样,在那些年长的老人、农人的脸颊上。他们脸上的皱褶和沟坎,显得沉稳而有力,头上几乎人人都有的白头发,擎在田野的半空里,如同杂在田野上的草。没有人张嘴去接镇长的话茬儿,也没有谁要离开那田野,回到家里、回到他们新盖的楼房和敬老院。他们知道镇长不敢把他们拖回去,也不敢让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来把他们赶回去。他们是看着镇长长大的,直到现在镇长和他们单独相遇时,都还叫他们叔、伯或爷爷。就都那么僵持着,直到从哪飞过来一片黄枯的树叶从镇长面前飘过去,犹如一道讯息从镇长头脑划过样。于是间,镇长站到他媳妇朱颖那碑的底座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些要求归还土地的老人们,用最动人的声音唤:

“叔叔大伯们、爷爷奶奶们——听我的话你们回家吧,现在我答应你们一桩事——”看看下边一片望着他的浑浊的目光和渴求的脸,镇长就像遇到了一片大旱无雨、干裂的土地般,“过不了几年,因为缺少土地,国家就要实行殡葬火化制度了——把死人推进火化炉,把尸体烧成白灰了。那时候,不管你们中间的谁,最终都不能土葬而必须被儿子、女儿哭着推进大火炉,把骨头和肉全都烧成灰。”到这儿,镇长把话题顿下来,看见面前那一片干枯坚毅的脸,都成了惊异和灰白,如同从火化炉里推出摊开的骨灰样。所有的目光,都是慌恐的惊惧和痴呆,彼此看着如同要寻求啥儿着。“这样吧——”镇长动动身子,站得更高些,声音更大些,“你们都解散回家吧,三年二年火化制度开始后,我保证你们今天听话回家的,都不火化,依旧土葬;依旧是寿衣棺材,风俗葬礼,让你们死后也不离开土地,永永远远和土地在一起。可你们硬要不听话、不回家,要求归还土地要求种庄稼,那你们死后就只能火化,只能装进几寸大小的骨灰盒。摆在半空的水泥台子上,至死都不能和土地在一起——生前死后,今生今世,何去何从,就这两条路,你们自己想想,自己决定吧。”

镇长说完就从碑的底座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