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7页)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戈特孟吩咐的话,罗培德都听从了,罗培德也不想逃了,只是安慰地说:“当你从死人家里出来时,我起先有点怕,我不喜欢看你的脸色。我那时相信你已经感染了鼠疫,要不是鼠疫,你的脸怎会不同呢?你在那里面看到的是这样可怕吗?”

“不可怕的,”戈特孟犹豫地说,“我在里面看见的无非都是你我与所有的人都会发生的事,即使我们不得鼠疫,迟早也总会发生这种事的。”

他们继续流浪在黑死病蔓延的土地上,好些村庄都不许陌生人进去,但也有些地方却通行无阻。许多农家已经迁离了,许多尸体尚未埋葬,田野荒芜,房舍败坏,没人挤奶的牛在栏里饥饿地鸣叫,家畜在田野上乱跑。他们两人挤了好多牛与山羊的奶,也喂了牛羊,在林边杀了小羊与小猪果腹,从没有主人的地窖里拿出酒来啜饮,过着富足的生活,食物都不虞缺乏,可是滋味却走了样。罗培德生怕得传染病,看见尸体就恶心,经常怕得要命;他总以为已经染上了病毒,把手与头长久地熏在烟火里(认为这样可以治病),甚至睡眠时都在抚摸手脚肩臂,看看有无疙瘩。

戈特孟时常责骂他,嘲笑他。他说他不怕,也不恶心;戈特孟为这种巨大的死亡情景所吸引了,紧张而恹闷地穿过死亡的大地,只见死尸累累,满目凄凉,连他的灵魂都害怕了,心内如同刀割。他有时又看见永恒之母的姿态,那是一副发青的巨大面容,有着美杜萨(译注:Medusa,希腊传说中的怪物,是Gongon三姐妹之一——蛇发人面的魔女)的眼睛,以充满苦恼与死亡的微笑瞪视着他。

那时他们来到一个市镇,全镇都封锁了,从市镇的大门口起围着整个城墙,筑了一条有房屋般高的防御走廊,可是上面没有守望的人,那开放着的大门口也没有人。罗培德不肯进去,也坚持不要他的同伴进去。这时他们听见钟鸣声,从门里走出一个手持十字架的僧侣,他的背后随着三辆运货车,由两匹马和几头牛拖拉着,车上满堆尸体。有几个穿着奇异大衣,用头巾包着脸的男人随车而行。

罗培德脸色发青,戈特孟跟在尸车后,保持一点距离走了两三百步,到的地方不是公墓,而是旷野中的一个洞穴,只有三锄头深,但却如大厅一般大。戈特孟站着看那些男人如何用竿与钩篙把死人从车上拖下来,成堆丢进大洞穴里,又看僧侣如何把十字架在上面摆动,那些男人在墓穴四周燃起大火,然后如逃亡一般默默地跑回镇上去,没有人把土填到墓上去。戈特孟往下一看,里面约莫堆有五十具尸体,其中有许多是赤身露体的,一些人手脚僵硬地突出于空中,犹如在诉苦一般,有一件衬衣在风中微微地飘动。

当他退回来时,罗培德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立刻离开。的确,这是相当合理的,他看见心不在焉的戈特孟眼光无神地凝视着,一副可怕的样子,满怀强烈的好奇心。罗培德无法阻止戈特孟,看着他默默地独自走进市镇去。

他穿过无人看守的市门,听着自己的脚步在石板路上的回声,这时许多市镇和城门从他的记忆里浮现。他想起一些有着玩童的叫喊声,女人的争论声,铁砧上打铁的铿锵声,辘辘的车声等迎接他的情景;混乱的声音交织成一个网,那是人们种种劳动、喜悦、事业与交际的表现,现在在这个空虚的市门之内,空荡无人的街上,没有一点响声,笑声与叫喊声,一切都是死般沉寂,只有川流不息的喷泉发出巨大而嘈杂的响声。在一处开着的窗里,有个面包师傅站在中间照顾各式面包。戈特孟指着上等的白面包,面包师傅小心地用长柄面包铲把面包铲给他,并等戈特孟把钱放在铲子上,但戈特孟咬了一口面包,没有付钱就走了,面包师傅不发一句怨言,只是生气地把小窗关上。在一栋漂亮小屋的窗前放有一排陶土花盆,里面曾开过绚丽的花朵,现在却只剩下落叶了。另一户人家里传出小孩痛苦的呻吟声,但戈特孟在附近巷子的后窗上,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女在梳头,他望着她,直到她发现戈特孟在看她,她也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他慢慢走过,望着她羞红的脸报以逢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