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他又开始沉湎于遐思之中,两眼失神地盯着晃漾的河底,看着不定的闪光,像在梦中,像王冠,像女人裸露的肩膀。他记得在圣母泉修道院中,曾经在拉丁文与希腊文字中看见过同样的情形,那情形变得像魔法般。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几百年前的事吗?

水底下金光闪闪的,这些影像,都是非真实与妖怪似的,它们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会有这般无法形容的美与快乐?这是与艺术家所能创造出来的美相反的吗?是的,它们是没有任何固定形式的美,它们只有神秘,它们正是与艺术家的作品相反的。艺术作品有一定形式,完全像语言一样清晰,诸如线条的刻画,用木材雕刻的头或嘴,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是这里的东西并不是具体的,而是可疑的与模棱两可的。

戈特孟不断在考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喜欢这种神秘,只觉得这是最不可捉摸的、最无形的东西。不过他对这神秘思想的喜好尚有一点明白的地方,那就是由于他不喜欢那些完美与天衣无缝的艺术品,工场、教会与宫殿完全是这种可厌的艺术品。戈特孟自己也曾参与过若干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是那样的令他失望,艺术的最高要求之所以始终没有实现,主要是因为它们缺少了神秘。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作品的共同特色。

戈特孟又想到:这种秘密是我所喜欢的,我是在追踪这种看见过多少次的闪光,如果我能成为艺术家的话,那就要把这种神秘表现出来,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这是伟大产妇、万物之母的形态。这个母亲的神秘与别的神秘不同,它不像任何单独个体所表现出来的神秘,尤其不表现充实感或欠缺感、粗犷或羸弱、有力或优美的特征,它只是表现这个世界的由对立到统一,把平常不调和的东西调和:生与死、慈悲与冷酷、生存与消灭,使两者融和为一。即使我能把这种神秘冥想出来,那也只是思想的游戏,或者是由名誉心而来的艺术家的狂想。这个万物之母决不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而是我亲眼目睹过的,它活在我的心里,不断地遇到它。最初我感觉到它是在一个村庄里,在冬天的夜里,当我为产妇临盆掌灯的时候,那时它就开始活在我心里了。后来它又时常远去与淡忘,好久都消失了踪影。但是常又会蓦然出现,正像今天一样。这也是我母亲的像,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尽管它目前已经完全变了样。

现在他又找到了一条通往母亲那儿的路,这条路至少在告别那齐士与修道院的当时是没有的。也许有天人家会看见他从手里做出具体的母亲的像来,也许那就是他的目标,那里隐藏了他生活的意义,也许他不知道。不过他知道一件事:追随母亲,一面跟母亲走,一面听母亲呼唤,这就是对的,就是人生。也许他根本塑造不出她的像来,它只是一种梦想、预感、诱惑、神圣般神秘的金黄色光辉。但是无论如何,他必须跟她走,把命运交在她手里,她是他的主宰。

现在他已快下决断了,一切都已了如指掌。艺术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它不是戈特孟的女神,也不是目的。戈特孟不追随艺术,只追随母亲的呼唤。这有什么用呢?他的手指依然灵巧,他在倪克劳师父那里可以获得俗世的成果,可以名利双收,过着安定的生活。可是这也可以使那种内在的感觉性枯竭与颓唐,使神秘变成暂时性的。制作漂亮珍贵的玩具,雕刻各式各样考究的祭台与讲坛,这些作品每件值若干银币。可是,哦,这鲤鱼眼中的金光,这蝴蝶翅膀边上稀薄而绚烂的银色绒毛,比起充满在整个大厅里的那些艺术品又是美丽得多,有生命得多,宝贵得多啊!

有一个少年唱着歌走下河岸来了,他的歌声时断时续,嘴里咬着手上的白面包。戈特孟看见了他,向他讨了一点面包,把面包片用手指做成小球,投下水去,看着白球沉入黑黝黝的水里,又看着鱼儿成群游来,把面包球一团团吞下肚去,心里非常高兴。随后他自己也觉得肚子饿了,就去他的一个爱人嘉德琳处用膳了,她是一个肉店的姑娘,戈特孟戏称她是“香肠火腿女王”。他像平常一样在她窗前吹口哨,要她弄点吃的东西,好带到河对岸的葡萄丘上去慢慢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