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课 山川间的文明融合

余秋雨:今天我要让大家举一下手,谁去过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

(同学们全都摇头。)

余秋雨:山西来的同学也没有去过?

(同学们仍然摇头。)

余秋雨:啊呀,那今天只能听我一个人讲了。云冈石窟是一种山川间的宏伟存在,只有去过才能谈论。谈论它,也是让它成为其他石窟如龙门石窟、莫高窟、麦积山的代表,构成我们探询中华文化的一个特殊视角。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本关于审美心理学的著作,其中讲到人世间的文化刺激强度,第一是视觉,即图像;第二是听觉,即音乐;第三才是抽象转换信号,即文本。只可惜,我们的文化研究常常颠倒了,习惯性地把文本放在第一。连一些散文家也试图用文字去描述绘画和音乐,真是笨。

人类的充分健全,表现在生理功能和心理功能的进一步释放,尤其是不借助转换信号的视觉功能和听觉功能的释放。学会凝视,学会聆听。在视觉功能上,我更主张现场抵达,去凝视那些大环境中的大图像。第一度,先看那些石窟;第二度,再看那些考古现场。北大学生在人文学科上,首先要学会田野考察。

遗憾的是,中华文化对那些石窟和考古现场的认识,都比较朦胧。原因是,它们的发掘都很晚。大家熟悉的那些诗人、文豪、学者,几乎都没有去过,因此也未曾做过相关表述。这使它们在中华文化的价值坐标中难于“登堂入室”,占据主位。直到近代,即使被发现了,由于处处兵荒马乱,那些重要的文化现场也无法被接近。

为了诱惑你们,我先说几句云冈石窟。在时间上,它也比较早。

云冈石窟,首先是气魄惊人。我去过多次,每一次都会重新震撼。它体量巨大,与山相依,让人感到佛教的顶天立地、俯视山河。其次是雕刻精美,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大师之作,却又密密层层地排列在一起,高高低低地展示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延绵不绝的艺术力量。除此之外,你还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异样感:为什么齐山的石柱极像古希腊的风范?为什么很多佛像都是高鼻梁、深眼窝,一派西方的神貌?这种异样感也让人产生一种远观式的世界性审视,眼前的一切更觉伟大了。

原来,云冈石窟带给我们一个大家都不太熟悉的重要时代——北魏。

北魏王朝是北方的少数民族鲜卑族创立的。鲜卑族通过二三百年的努力从原始的游牧部落变成一个强大政权的缔造者,并有效地控制了华夏文明辽阔的北部领土。但是,由于历代汉族史官和学者的偏见,对它缺少论述热忱,因此后人对其知之不多。幸好,还有云冈,还有大量碑刻、庙宇、雕塑,这些足以让我们大吃一惊。

对我来说,中国文化史上有几个“穴位”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让我摄魂夺魄。譬如魏晋,譬如盛唐,譬如北魏。

鲜卑族的名称,与鲜卑山有关。鲜卑山其实就是大兴安岭,我们现在还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叫“嘎仙洞”的鲜卑石室,是这个民族曾经退居、隐潜、祭祀、出发的地方。随着他们的军事胜利,他们本来极有可能把自己习惯的生态强加给征服地,但鲜卑族的上层王族中有人作出了英明抉择。那就是,以军事征服者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做汉文化的学生。

这是中华文明史的大事件。鲜卑贵族如果不作这种选择,稚拙的鲜卑文化终将在暴力的裹卷下张扬一时又快速走向灭亡。人类历史上很多征服者文明都是这样。同时,那样也必然会给以汉文化为中枢的华夏文明带来极大的伤害,甚至使之消亡。但是,鲜卑贵族恰恰选择了以汉文化为师,这使一切都走向了良性。鲜卑族在表面上收敛了自己,改变了自己,实际上提高了自己,扩充了自己;而汉文化,则因为有了游牧民族强劲生命力的加入,也顿时一改老败斯文之气,快速变得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