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课 稷下学宫和雅典学院(第4/5页)

金子: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当下的时代无疑是一个国际化、多元化的热闹的时代,我们时代的热闹跟百家争鸣时代的热闹一样吗?为什么我们对现在很多方面的热闹持否定态度,而对那种古老的热闹却不拒绝肯定呢?

余秋雨:金子的问题很好。今天的热闹和古老的热闹有什么不一样?我觉得可能有两个方面——

首先是言论的质量。那个时代的齐国在经济上相当繁荣,政府给稷下学宫的学者提供了很好的生活待遇,并赋予了极高的社会地位。学者针对时政的褒贬,政府一概不予追究。稷下学官在齐国的功能,既是智库,又是学堂,还是一个交流思想文化的场所。当时的高级智能人才如果想立身扬名,要么去做官,要么就去稷下学宫做学者。但是,更令人向往的是做稷下学者。这里每位学者的人格和思想都会获得充分的尊重,因此也就有可能获得独立的发展。在稷下学宫的众多学者中,名声最大的是孟子,但实际影响最大的是荀子,荀子晚年曾三次成为学官的“祭酒”,也就是主持者。

比较起来,我们今天拥有多种媒体,发言更加方便,为什么在质量上远远比不上稷下学官呢?主要原因是,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是一种经过严格选择的高等级发言。而我们今天媒体间的发言,却没有这种选择。大家也许要问,既然我们主张言论自由、人格平等,为什么要分等级呢?稷下学官的回答是,不同人群的言论自由,可以体现在不同的空间。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空间都可以任意放言,才叫言论自由。即便是关系众人利益的政治言论,也要通过自己的不同代表者在不同空间表述。

这中间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普遍的现代误会,至今还有很多人沉迷其间。这就像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却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可以挤到北大来;大量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也很难在学术文化上与大学教授对话。但是,这些常识性的社会区隔,在今天常常会在“言论自由”的旗帜下被取消,造成一片混乱。在“文革”中,有一个“考教授”的运动,很多造反派狂徒拿着《学生小字典》来揭露国学大师的“读音不准”,或批判医学泰斗不会打针。我本人前几年也遇到类似的问题,一个文化等级不高的人也用“揭露”式的气势硬要与我讨论他非常不熟悉的古典词语问题、地理历史问题,甚至戏曲史问题,全国一百多家报纸转载报道,港台方面也热了一阵,我却无言以对。因为一旦与他“讨论”起来,我就必须在知识上回到自己草昧未明的年岁,却又要装出吵架的姿势,会让我的读者伤心。

良莠不齐的发言混杂在一起,高低不一的智能胶着成一团,那么结果一定是精英被淘汰,这种现象叫“精英淘汰制”。平静、理性的高层思维一旦陷入这种吵闹的市场,在现场说服力上一定比不了杂乱无章、大红大绿的庸俗表演。广场辩论的时候,高嗓门一定胜利,安安静静的逻辑高度一定被埋没、被遗忘。这种现象叫“广场哲学”。我们并不赞同限制言论,但一定要区分发言的等级,一定要在卡拉OK、文字戏谑的狂潮中救出真正的贝多芬、海明威。否则,无数高分贝的假贝多芬必然会掩盖真正的贝多芬,无数善于造势的假海明威必然会盖过真正的海明威。

除了言论的质量等级外,稷下学宫超越今天言论的第二个关键,是在于思想上开山立派的原创气魄。那是在漫漫思维荒原上堆出的第一座山、掘出的第一条沟。用现在的语言描述,他们的思想具有宏大构架的开拓性和创造性。相比之下,现代社会的热闹,往往是人云亦云,随声起哄,硬撑支派,伪造深刻。当然,历史不能重复,过去的原创条件到后世已经不再具备,这可能也是人类在精神上越来越平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