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私念衰翁已白头(第3/4页)

还没等傅山细思对策,冯溥便带着一大批门生宾客前来登门道贺,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科的新翰林们。众人熙熙攘攘挤了一屋子人,嘤嘤嗡嗡之声不绝入耳,但话题远兜远转的,总是离不开“谢恩”二字。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道贺是假,劝说傅山入内谢恩是真。

傅山僵卧床上,半闭眼眸,觑视着这满屋的贺客。这些满腹经纶、才华锦绣的名士,仅仅数天之前,傅山还与他们还说文论道,相谈甚欢。但是今日,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能让傅山觉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却又无可奈何。这恩,是绝对不能谢的,否则自己一生苦节,便尽付流水,但如此形势,又能如何?傅山只得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唯有用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床缘。

冯溥等人费尽口舌,也没有劝动傅山分毫,只得命人将傅山连人带床抬出了圆觉寺,直奔午门而去。

午门。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数点飞絮,在半空中轻轻旋舞着,把这三面门庑合围的空阔广场,点缀得凄清而又寂寥。

又一次,来到了午门,傅山勉力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游目四望,恍若隔世。

崇祯九年,正是在午门之外,傅山和百名同学一起,手拿为袁继咸鸣冤的揭帖,拦住每一个上朝的官员,每一个锦衣卫,每一个太监,把手中的揭帖塞给他们,絮絮诉说着袁继咸的冤情,以求上达天听。

崇祯十年,正是在午门之内,傅山带领数十名同学,伏阙拦轿,将当朝宰辅温体仁团团围住,陈词鸣冤:“……株蔓寒生穷民,或鬻垄亩,或鬻妻子,颠连千里,幽蔽五城,期间羸者、疾者、冻者、饿者,呻吟吁痛,不忍见闻,此尤仁人君子所急图侧矜恤者也……”傅山的耳畔,回想着自己当年的声音,幻化出自己当年的身影:跪在御道东侧,那一片廷杖遗留的陈黯血色中,拔背,抬头,慷慨陈词。身后,是三立书院数十名同学,齐刷刷地跪着,共同构成一道青衿的屏障,不惧、亦不屈。

而如今,傅山凄然四顾,身后却已经没有一个同路人。映在地上的日影很分明,除了自己头上的黄冠,其他人全是辫子。虽然廷杖留下的血腥已经荡然无存,虽然身周拱卫的侍卫一脸恭敬,但傅山心中,却比当年更绝望,更清楚地看到了死亡。

城楼上,康熙拈弄着冯溥递过来的折子,把那写了字的两页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又看,突然开口问道:“这是傅山之子傅眉交给你的?”

“是。”冯溥点头。那上面的字他当然看过,认得出是康熙的笔体,心知蹊跷,却不敢多言。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康熙又问。

“是。”

“他家子侄之中,可有人名字中有个‘仁’字?”

“有,傅山长兄之子,名叫傅仁,年三十八岁,自幼父母双亡,被傅山收养。”冯溥早已打探清楚,此时康熙问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康熙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道,“上次让你们着宗人府去查怀思贝勒齐克新子嗣,查得如何了?”

“齐克新只有二庶子,长子早夭,次子齐敏于顺治二年失踪于山西,三年后寻回,顺治十一年齐克新获罪幽禁时,此子下落不明,时年十九岁。齐克新因征南时被流矢伤了下体,后无所出……但据秀府村隆恩寺的人说,齐克新死后,有人在齐克新墓前结庐守制三年,似乎正是这个失踪的次子。”一旁有人恭谨地回话。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随即转头望向下面。

下面,空阔的广场上,几个侍卫正拉住傅山的手脚,将他抬下床来,强按着要傅山磕头谢恩。

傅山挺直了身子,誓死不肯屈膝,整个人直挺挺的,扑倒在那一片青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