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诗咏十朋江万里(第2/4页)

自冯、魏两人过访之后,这圆觉寺便更是门庭若市,慕名而来的有满汉王公,有九卿高官,有贤士名流,也有市井细民。

傅山斜倚在榻上,冷眼看着川流不息的客人进进出出,口中淡然支应着。遇有求诗求字无法推脱的,傅山便挥毫写下那首《病极待死》:“生既须笃挚,死亦要精神。性种带至明,阴阳随屈伸。誓以此愿力,而不坏此身……”这首诗,每一次都清楚明白的告诉世人,对于博学宏词的考试,傅山愿意以死相拒。

看着庭前熙来攘往的人流,看着那些辫子、顶子和翎子,傅山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顺治二年十月一日的三忠祠,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境。当年的恩师袁继咸是囚在八旗兵卒的刀剑之中,如今的自己是囚在士林名流的人情之中。当年他们对袁继咸是威逼在前,屠刀在后,如今则换做了怀柔笼络,先是有司逼迫上路,后有《明史》相诱。

举世滔滔,守节者寥寥。多少人也曾是束发右衽的明臣……幕落幕起的转瞬间,又再度粉墨登场,换了衣冠,换了朝珠与顶子,便如同去搬演另一出戏一样寻常,轻易改换了台词与身份,全然看不出一丝不舍与不忍。

而那些自命文章锦绣,诗书满腹的士子,被功名利禄晃瞎了眼睛,浑然忘了科场案、奏销案、哭庙案、明史案、黄培诗案中的摧折与屠戮,至于更远一些,那些屠城的血色,只怕已经被他们用岁月晕染成了一片姹紫嫣红的繁华美景。

傅山知道,这些来去匆匆,走马灯一样的冠盖与车马,并没有几人在意气节和操守。自己就像是庙里的一尊金身,那些人仰瞻过,酬酢过,讨得一字一诗,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敬重了气节,也便沾染了气节……

念及此,傅山不由得黯然低吟:“满洲衣冠满洲头[5],满面春风满面羞。满眼河山满眼泪,满腹心事满腹愁。”那声音很轻,在周围的喧噪中轻得像一声叹息,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在意。霎时间,难以抑制的悲凉从傅山胸中涌起……

突然,傅山觉得手心一热,抬头看去,却是傅眉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纵然是天下人都听不到自己的内心的声音,只要有眉儿懂得,便已经足够。傅山心中暗暗一叹,愈发将傅眉的手,攥得紧紧的。

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下来了,细碎如尘埃的雪花密密麻麻的漫天飘着。

傅眉怀揣着傅山的书信,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快步走出了寺门。

那信,是傅山写给王弘撰[6]的。

王弘撰和傅山一样,也是被举荐的博学鸿儒,也是无奈之下勉强上京,抵京之后便蜗居在西便门昊天寺,称病僵卧榻上,两个月来未出寺门一步。他昨日派了儿子前来拜会,书信中又和傅山探讨《周易》。傅山被勾起了兴致,今天一早便写了回信,催着傅眉赶紧送过去。

此次应博学宏词科上京的一百多人中,也只有王弘撰和傅山一样,称病蜗居,表现出坚不赴试之意。这让傅山大生吾道不孤的知己之感,因此对于与王弘撰的书信往还,也格外上心。

寺门外,依然有几个小贩不顾天寒在招揽生意,有卖香烛的,也有卖文玩的。

傅眉走过去瞄了一眼,却见那文玩摊子上,卖的都是沉香木念珠、手捻葫芦一类的物件,再也见不到核雕的影踪了,那小贩,自然也不再是十几年前相熟的面孔。傅眉心中有些惘然,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颈中的那枚刻着自己和褚仁面容的核雕。人已非,物也不再,岁月是最无情的手,渐渐抹去万物曾经的痕迹,齐克新如是,大明,亦如是……

进了崇文门,傅眉特别绕到石大人胡同看了一眼,如今这里已是睿亲王多尔衮养子,贝勒多尔博[7]的府邸。若仁儿可以归宗的话,以他五台山救驾之功,只怕也一样能被封为贝勒,继续居住在这里吧?傅眉怅然地走着,想着……不知不觉,雪渐渐大了起来,鹅毛一般的雪片漫天旋舞着,天地间满眼都是茫茫的白。那雪,把身前的路,身后的足迹,遮掩成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