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芒鞋拾级穿云鸟(第3/4页)

“爹爹只是一介化外草民罢了,‘神州不生草,谁当有室家?’离乱之世,又怎能生偏安受用之念?”傅山叹道。

褚仁听傅山又说到华夷之辨上面,难道说,生为明的遗民,这一辈子就不能有欢愉享乐了吗?若在以前,褚仁定然不会说什么,但此时不知怎的,却顶了一句:“这北齐高氏,虽是汉人,却当自己是鲜卑人,这些碑上,刻得又是汉字,华与夷,有什么分别?千载之下,鲜卑族何在?不也融入到汉族之中了吗?说不定我们每个汉人身上,都流着鲜卑人的血。”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傅山怒道。

褚仁见傅山动怒,忙牵着傅山衣袖软语道:“爹爹……您别气……”

“可惜大好河山,归于胡廷。”傅山依然愤愤。

褚仁还是忍不住辩驳:“但您并不因这江山归了爱新觉罗就不爱这江山了,对吗?我不爱任何一个朝代,但我爱这片土地,爱这上面每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更爱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我姓褚也好,姓爱新觉罗也好,您不是一样拿我当儿子看待吗?”

傅山摇头,“你非明人,不知亡国之悲;你未着汉服,不知易服之耻;你不曾束发,不知剃发如断手刖足之痛!”

褚仁突然有点明白了,尽管清朝诸帝皆醉心汉文化,但剃发易服,却是他们在汉人心上刻下的永不愈合的伤。自己来自现代,一个发型与服装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时代,自然很难领会到这些汉家遗民心中最深重的悲哀与愤怒。这种悲哀与愤怒,来自千年传统的腰斩和寂灭,来自无法保护自己传统的深深耻辱,而并非是单纯的排斥夷狄。

西岳华山,长空栈道。

傅山双足立于栈道的窄窄木板上,半只脚掌悬在板外,左臂攀着铁索,衣袖与衣摆被山风吹得啪啪作响,脑后的逍遥巾飘荡着,似乎要凌空飞去。他的腰间,系着一根绳索,那绳索挽了个扣子穿过铁索,另一头系在褚仁的腰间。

褚仁站在栈道一端的石崖边,两腿颤栗,几乎要蹲坐下去,带着哭腔恳求道:“爹爹……我在这里等您,行吗?”

傅山微笑摇头,“不行,这栈道乃我全真前辈贺志真道长[2]带领弟子开凿而成,来华山不登此处,便算不得登过华山。”

“我还没学那个什么‘洗心功’,还不算全真弟子……”褚仁小声嘟囔。

“你学了也不算,全真派才没有你这种胆小如鼠的弟子!”傅山笑骂道。

“爹爹……”褚仁又出言恳求。

“有这绳子在,你掉不下去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敢……”褚仁嗫嚅。“

爹爹今天就是要治治你这不敢,你不上来,爹爹就这么跟你耗着,耗上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爹爹!”褚仁大急,“您手臂还有病,不能这样!”

“你要是真的心疼爹爹,就赶紧上来。”傅山说罢,便不再开口,只用一双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褚仁。

褚仁只觉得满身都是汗,不自觉地用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却发现腿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褚仁抬头去看傅山,正对上傅山鼓励的目光,于是咬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好!”傅山赞道,“脸贴着石壁,眼睛只看着面前的石壁,不要向下看,抓紧铁链,用脚去找那木板,脚下稳住……对!跟上爹爹的步子,想着自己在一片草地上,围着一块巨石走……”

褚仁听了,有点想笑,但又紧张着,笑不出来。

傅山嘴上一刻不停地讲着贺志真的传说轶事,褚仁耳中听着,脚下走着,不知不觉间,竟然顺顺当当走完了这一段险路。

立于华山南峰的悬崖边缘,褚仁发现自己的腿站得稳稳的,再无半点颤抖,心中也无心悸之感,这畏高症,只怕真的是治好了,不由得心中畅快,纵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