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掩泪山城看岁除(第2/3页)

傅山取过纸来,写下中秋所做的《秋夜》诗:“秋夜一灯凉,囹祠真道场。教兄趺病骨,听弟转金刚。佛事满天性,文章对法王。宝莲开铁藕,凡梦亦非常。”写罢,赠给了陈谧。陈谧也懂医术,傅山的刑伤和绝食后的调养,多亏了陈谧帮忙。

傅山又写了一首《狱祠树》[4],赠与张中宿,他颇通阴阳五行,一直和傅山在狱中论道。

狱卒们纷纷围了过来,也要索字。傅山书到兴浓处,来者不拒,真草隶篆,唐诗宋词,任大家指名索要,即使是狱友们,也人手一张。

一盏灯,在天地无尽的黑暗之中,圈出一圈金黄的光晕。光晕中,是攒动的人头,刑求者与被刑求者,明的遗民与清的胥吏,抗清义士与江洋大盗,名流卿士与贩夫走卒……此刻猬集在一起,不分尊卑上下,所有人眼中,都只有那字。那些千古名句,从不同的人口中吐出,缘着傅山的手,一一落在纸上,传承永远……

书法之美,纵使目不识丁者也识得;汉字之韵,纵使蛮戎夷狄也能体味。

一丛光亮的额头和柔长发辫中间,傅山头上那顶束发的黄冠,闪闪发着光。人与人挨挨挤挤,享受着彼此的体温,虱蚤来去,传递着彼此的血,让彼此的血脉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除夕。

天近黄昏,雾气霾霾,四下里鞭炮声起起落落,淡淡的火药香气飘荡在冷冽的空气中,混着浓浓的饭菜香,让人觉得温暖。一盏灯,两盏灯……次第亮了起来,照亮了家家户户门上的春联,也照彻了这烟火的人间。

想必是那封信起了作用,终于,在顺治十一年的最后一天,傅眉出狱了[5]。

傅眉站在阳曲监狱的大门口,恍若隔世。半年幽囚,一朝自由,反倒有些趑趄,对于广阔天地,纵横道路都有了些不习惯。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傅眉不敢耽搁,快步朝城门方向走去。

待傅眉来到三叔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却见三叔家没有燃灯,湿柴冷灶,空无一人,像是已有几日没有住人的模样。

傅眉问过左邻右舍,方知道奶奶几日前带着三叔的幼子,回到自己家了,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

天上没有月,四下一片漆黑,傅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中穿行着。急急的脚步声,和脚下枯枝败叶被践踏的微响,伴着远远传来的鞭炮声,一路跟随。这条路,傅眉已经走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觉得它无比漫长。

远远的,小小村庄的轮廓清晰起来,看到自家屋中的灯火,傅眉这才心中一安,长出了一口气。

“仁儿?!”

门开处,看到一身玄衣的褚仁站在当地,傅眉又惊又喜,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褚仁。

“眉哥哥……我回来了……”褚仁轻声说道。

“奶奶……”傅眉的视线穿过褚仁的肩头,看到白发苍苍的祖母站在内室门边,挑着青布棉门帘,老泪纵横。

傅眉跪在奶奶脚前,搂着奶奶的双膝,泪流满面。

“眉儿……眉儿……”祖母一双干枯的手,摩挲着傅眉头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呼唤着傅眉的名字。

夜已深。

祖母年事已高,堂弟年龄幼小,都熬不得夜,早早就睡下了。只剩褚仁和傅眉在灶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坐在灶前,灶上烧着水,滚滚的烟气升腾着,湿润而温暖。

“你倒是学会生火了?”傅眉笑道,灶火的光把他苍白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倒像是带着几分羞涩似的。

“也是这一路上才学会的……”褚仁低着头,把一根柴枝塞入灶中,想到分别时古尔察的话,不禁心中酸楚,就算现在已经学会了生火劈柴,煮饭缝衣又如何?终究是回不去了……不知道齐克新和古尔察在做什么,这除夕之夜,他们在千里之外,此时可否也想着自己?褚仁想着,又摇了摇头,似乎要驱散胸中郁结似的,今天是除夕啊……又是傅眉出狱的好日子,该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