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日偷生如逆旅(第2/4页)

“就算是亲,也只是这躯壳的亲,与我什么相干呢?”褚仁不解。

“可是……如果这家人家找来怎么办?祖辈父辈殷殷盼着,你忍心不相认吗?你忍心伤他们的心吗?”

“可我不是他们家孩子啊,难道要为了安慰他们,违心去扮演另一个人?”

“你……你留在这里,不也是扮演另一个人?”

“那不同,我只是叫傅仁而已,我的身世来历并没有瞒着你们什么,而且我是真心想拜先生为师的。”

“又叫先生,怎么不叫二叔?”傅眉嗔道。

“因为……我毕竟不是真的傅仁……只是个穷人而已。”褚仁说完,咧嘴一笑。

傅眉忍俊不禁,用手指戳着褚仁的额头轻斥道:“你就知道淘气!”停了片刻,又开口说道。“说真的,你要想清楚,这东西当了,将来若要相认,可就没有信物了。”

“把这条黄带子留下就好了。”褚仁说着,解下腰中坠有鞘刀、荷包和火镰的衣带,“这个帮我收好,若以后有人寻亲,也足以应付了。”心中却暗想,这黄带子可真不能拿去当,搞不好会有麻烦。清朝刚刚定鼎,晋省这样的偏远地方说不定还不清楚黄带子、红带子的含义,但万一遇到明白人,只怕自己就没法过安生日子了。

傅眉收了那带子,问道:“说吧,想吃什么?”

“每年中秋前后,是河蟹上市的季节,往年家里总要买上很多……”

傅眉有些怅然,“晋省不大产蟹,祖母所在的盂县是个小地方,只怕不易觅得,要到太原等大城才好……”

“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若不好买,有肉就行,我可是无肉不欢的。”褚仁忙道。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额头点了一下,“你等着,我送你两只螃蟹。”

傅眉说罢,取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纸,援笔濡墨,刷刷点点,两只横行的河蟹便跃然纸上,左边那只张着钳子,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姿态,右边那只斜着身子,八爪伸张,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边那只的步伐,竟是栩栩如生。只见傅眉又是刷刷几笔,上方两茎芦苇折腰垂首,下方数丛衰草,点点水波,活脱脱一幅《芦荡秋蟹图》[1]。

“古人画饼充饥,我们画蟹解馋,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傅眉拎起那画,转头对褚仁笑道。

两人大笑着,在纸上涂画着各种美食,那些他们在富贵岁月中曾经享受过且并未珍惜的美食,如今想再要重品,已是奢望……一个是因为天下更替了姓氏,另一个是因为时间折叠了人生。

笑着笑着,夜便深了,便有丝丝缕缕的秋凉,从窗椽门缝中涌入,让两人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薄薄的单衫。

十月初一,冥阴节。

北京,东便门外,三忠祠。

堂上供奉着诸葛亮、岳飞、文天祥这“三忠”的塑像,却没有香火。初冬的天时,门外有阳光,还不觉得冷,室内却是凝冰握雪的寒。

四下里环坐着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后伸张着,配上胸前补子上的织绣,只能让人想起“衣冠禽兽”这四个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脑后,都垂着一条或长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细的辫子,像条尾巴。

只有两个人,是没有辫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来岁的年纪,一身交领右衽的玄衣,衬着白得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一柄简素的玉簪束着发髻,正是被俘的袁继咸。另一人站在门口,头戴黄冠,身穿绛红色的道袍,两幅广袖像是吃满了风的帆,挡住了门外仅有的阳光,也挡住了门外肃立的八旗兵丁的视线,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兽”们,七嘴八舌的,在劝袁继咸投降仕清。那话音,有吴侬软语,也有晋陕乡音,嘈嘈切切,听得人心烦。傅山一个一个看过去,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老师的旧门生,旧下属,也有当年三立学院的同学,甚至还有当初上京鸣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如今,他搬出了当年的冤案,口沫横飞地陈说着大明的腐败和昏庸,颂扬着大清的宽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摇着尾巴,四处劝别人也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