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6页)

正巧小休忙完了庖厨的工作,进入正厅,退跪在葵斜后方,以便稍后侍奉主人饮酒用餐,葵便顺势向在座的人介绍了她。众人中读过《诗经》的,都觉得“小休”这名字取得甚妙。随后观无逸向葵介绍了自己的亲族。

那位来迟的客人名叫白止水,云梦人,今年已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曾游学长安,从夏侯始昌问学《诗经》,颇得其学问,却终不能获得一官半职。

当时《诗》学裂为四家,得到官方承认的就只有齐、鲁、韩三家而已。而白止水在长安的时候,以韩婴为代表的“韩诗”最得势。今上即位之初,夏侯始昌的老师辕固生已年近九十,无法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的学说谋求地位,而夏侯始昌这一辈尚且年少,亦不受皇帝的信任。结果,以他们为代表的“齐诗”日渐衰微。

数年之后,白止水还乡,在家中传授经学,终不得志。他在治学方面,不满足于墨守师说,总想着要另立新义,又因出身楚地,所以不免援引许多巫鬼之说来解释《诗经》。结果被同门视作异端,影响不出云梦一带。

近几年来,因为夏侯始昌的努力,“齐诗”这一派又兴盛了起来,但备受同门排挤的白止水仍不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葵在长安的时候,已听说过白止水的学说。身为巫女的她,很快就为之吸引了。

白止水最著名的一个说法,是他对《诗经》“齐风”中的《南山》以下六篇的阐释。他认为这些诗都在描写身为长女而无法出嫁的齐国巫女。葵虽然不赞同他的学说,却也觉得他能理解自己的悲哀。

一阵马嘶声终止了葵的回忆。转瞬,白止水已步入厅堂。

他体长八尺,身着赤衣紫裳的燕服,以帻束发,容貌甚伟。此时虽开口笑着,眉宇之间仍沟壑密布,想来平日总生活在忧愤里,以至将苦闷烙印在了额头。

待白止水入座,酒宴便正式开始了。

观无逸命自家的仆人斟满一觞,献与白止水,又斟一觞献与葵。两人饮罢,小休已斟好两觞,摆在葵的食案上,两人执此酢与主人。之后主宾对饮,其余在座的人也各饮一觞。当是时,观姱命观家的仆人取琴,葵亦命小休备瑟。待她们取来乐器,钟展诗援琴作乐,会舞倚声和歌,唱的是《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幷爱,跂行毕逮。

霆声发荣,壧处顷德,枯槀复产,乃成厥命。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葵心知这是国家祭祀时使用的乐曲,平民不能用在筵席间。不过她在自家也见惯了这样的僭越,并不怎么在意。钟会舞歌罢,葵鼓瑟歌《頍弁》,其末节曰: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这是葵最爱的《诗》章之一,饮酒必歌之。特别是“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一句,每次唱到都使她感怀不已。人生究竟是短暂的,“自古皆有死”,怎样的相逢、宴乐都有终极。今日的宴饮,想来不足以与这首诗描绘的场景相提并论。只是作诗的人而今安在?自那以后,曾高歌此曲的人,想必也不少,如今所剩又有几人?

曲终,酒罢,观家的仆人将一口冒着热气的铜釜抬到厅内,又将釜中的肉分与在座的人。小休在一旁为葵的染器点上火,将肉浸到染杯里。葵的舌头其实禁不起过烫的食物,但还是趁热吃下了。从味道判断,应该是豚肉,而且是肩部最肥美的部分,葵在心底很感激主人的盛意,虽然此类平凡的肴膳早已无法满足她了。

少顷,观家的仆人将铜釜搬走,又搬进来一口铜镬,内盛白水煮过的禽肉。那正是葵今日猎杀的野雉。仆人将胸肉析为细缕,分与葵,又为她备了一只酢器。葵将禽肉蘸醋食用,亦觉得很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