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道德(第2/4页)

在花草丛中你给你的甜妞儿拍一张快照,照下她温柔地微笑着给红母牛和小牛犊递上一片白菜叶子。

这十分漂亮,而且绝对“真实”。照片上,你的情人很完整,正欣赏着一种绝对客观的真实。完整完美的环境让她看上去更为完美,她真的变成了“一幅画”。

这就是我们养成的习惯:让任何事物都变成可视的图像。每个人对自己来说都是一帧照片,这就是说他是一个小小的完整的客观真实,那个真实完全自立存在着,就存在于那帧照片中,其余的只是背景。对每个男人和女人来说,宇宙不过是他/她自己那帧小照的背景。

这是几千年来人之理性自我发展的结果。是希腊人最早冲破“黑暗”之魔力的,从那以后,人就学会了如此看自己。现在嘛,他就是他看到的自己那个样子,他是在他自己的图像中造就着自己。

以前,甚至在古埃及,人们也没学会如此直观地看。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仍搞不清他们身处何方,他们是谁。正像人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样,他们只能在别人的黑暗存在中随之涌动,从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可我们现在学会了看自己的模样,正像太阳看我们那样。“柯达”是一个见证。我们像万能之眼一样看自己,用的是全世界通用的眼光,从而我们是我们看到的自己。每个人在自己眼中都是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一个孤独的整体,与一个孤独整体们的世界相呼应。一张照片!一张“柯达”快照,用的是通用的快照相纸。

我们终于获得了通用的眼光,甚至上帝的眼光都与我们的无所区别,我们的只能更广远,像望远镜,或更专注,像显微镜。但这目光是一样的,是图像的目光,是有限的。

我们似乎探到了口袋的底部,亲眼看到了柏拉图式的理想被照片完美地表达出来,躺在宇宙这条大麻袋的最下面,这就是我们的自我!

把我们自己与我们的照片相等同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这种习惯已变得十分古老而成为本能。我的照片,被自己看到的我就是我。

就在我们对此十分满意的时候,偏偏有个人出来招人嫌,这就是塞尚。他画的什么水罐子和苹果,岂止是不像?简直就是活脱脱的谎言。“柯达”可以证明这一点。

“柯达”能拍各种快照,雾状的,气状的,强光的,跳跃状的,样样俱全。但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而已,上面只是或强或弱的光,或轻或重的雾,或深或浅的影子。

所谓全能的眼能看出各种强度来,能看出各种情绪来。乔托261,提香262,埃尔·格里科263和透纳264,虽然各有千秋,但在“全能眼”看来都是真实的。

但塞尚的静物写生则与“全能眼”相反。在全知全能的上帝眼中,苹果不是塞尚画的那个模样,桌布和水罐子亦非如此,所以说塞尚画得不对。

因为,人是由人化的上帝创造出来的,他继承了人化上帝的头脑,所谓“永恒的眼睛”与“全能眼”是一回事。

因此,如果在任何光线和情境中,或在任何情绪下看它们都不像苹果,那就不该那么画。

哦——哦——哦!塞尚发话了,他喊着说在我眼中苹果就是那个模样儿!那就是苹果,管它看着像什么!

苹果就是苹果!大众的声音这样说。大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265

有时苹果是一种罪孽,有时是冲脑袋上的一击,有时是肚子痛,有时像一只饼的一角,有时是鹅食的调料——

可你看不见肚子痛,看不见罪孽,看不见往头上的一击。如果你把苹果照这个路子画,你可能——大约就会画出塞尚的静物写生来。

在刺猬眼中苹果是什么样?在画眉鸟眼里呢?在吃草的牛眼里?在牛顿先生眼里?在毛毛虫、大黄蜂和鲭鱼眼中呢?你们自己猜吧。但是,那种“全能眼”则应该既有人的眼光也有鲭鱼的眼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