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比吕志(第2/3页)

这天,我沉醉在这种像玩旋转木马似的兴奋中,眼前晃过弹奏管风琴的老师、选贴在墙上的图画、走廊上的人群、火炉、滑梯、枯萎了的藤蔓棚架、留声机、白色的窗帘、管风琴……这些景物随着歌声一一进入我的视线,继而一一逝去,然后再度出现。突然,父亲的面影出现在这些景物中,使我不胜吃惊。歌声仍在继续,我一面随着歌声前进,一面努力回头朝窗户外的院子方向张望,但是光线不对头,玻璃窗外的景物一点看不清楚。不一会儿,我又转到了管风琴旁,能够瞧见玻璃窗外的情况了——果然是父亲!

父亲夹杂在三四个像是畏寒而挤在一起的接送者中,身子略向前倾,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我。在那些接送孩子的妇女中,父亲的高身材犹如鹤立鸡群;这使我感到纳闷:从前我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一点呢!父亲身穿黑色的和服外套,没有戴帽子。在我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他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当我又转往远离院子的方向去时,我已没有什么不安,不但没有回头探望,反而有力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唱着赞美歌向前舞去。转到管风琴前,我见父亲仍在微笑,仍在向我轻轻地点头示意。

父亲的这一形象之所以会特别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脑际,看来是由于发生的地点和情况都很特殊的缘故吧。在平素见惯的多为妇女聚集的窗外走廊上,突然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在我的思想里,父亲到幼儿园来这件事,本是属于不可能发生的。看来,父亲是把我在幼儿园里的形象视作他的未知世界里的儿子的形象,正如我把二楼书房里的父亲视作我的未知世界里的父亲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在父亲去世后,我也屡屡经历过与此极相似的感受。我在中学求学时,从教科书上读到了父亲写的《戏作三昧》 (当然,教科书上只是选录了一些章节),简直没有兴趣读第二遍。后来,我把这篇小说的全文读了,还是没有多大的感受。不料几年之后,当我第三次读它时,我总算、而且是突然在其中辨出了父亲的形象。这种情况并不限于《戏作三昧》,也并不限于学生时代。时至如今,我也会在读父亲的作品中顿时领悟到他那出乎我意料的心境。特别是读他的晚年作品,这种现象所在多有。

父亲的形象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是自己尚没有看到而已。

我曾同父亲一起上街散步。黄昏时的大街上,有不少衣着华丽的西洋人在漫步。父亲曾给我买过蓝色、黄色的洋蜡烛。

但是,我同父亲在轻井泽的那段没有任何家人在场的生活,父亲基本上把我丢在一旁了。而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不满,每天清晨望望笼罩着山襞并缓缓飘动的云雾,也是新鲜而有味的事。

有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

“爸爸今晚有点儿事,得出去一下。”

“到哪儿去呀?”

“同别人家的叔叔一起吃晚饭,你要听话,乖乖地待在屋里。”

我伫立在楼下房间里垂吊着厚质窗帘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只台球盘,三四个客人在打台球,不时传来台球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把已经旧了的大窗帘裹在身上,望着黑魆魆的窗外,常春藤在风中摇曳。这时,身后的台球盘那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使我联想起在别人家的屋子里听众多来客喧哗、大笑的情景,这同外国电影中的宴会场面十分相像。我觉得父亲也夹杂在其中大笑,不禁悲从中来,裹着窗帘,放声哭起来,因为我感到父亲离我是那样地远,我感到他是同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在一起。

当时,父亲的朋友堀辰雄闻声跑来,不放心地问我:“怎么啦?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