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 缪(第2/4页)

如果薛西弗斯下山有时会感到悲伤,他也能感到快乐。这样说并不算过分。我再一次想象薛西弗斯从山上下来,走向他的巨石,他的悲愁正在开始。当世间的情景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当幸福的召唤频频不断,这时,忧愁的情绪自心中涌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了。无边的悲苦,沉重得无法忍受。这就是我们的蒙难之夜。但是一旦认清楚之后,沉重的真象就消失了。所以,奥狄柏斯(Oedipus)毫无所觉地服从命运。但是当他自决的刹那,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他眼睛瞎了,心灰意懒,这时他发现唯一使他和这世界还有联系的是一双少女冰冷的手。于是他惊人地宣称:“不管这么多的磨难,我的晚年和我崇高的灵魂,使我得到一个结论:一切都很好。”索福克利斯的奥狄柏斯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克离洛夫(Kirilov),提出了荒谬的制胜方法。古代的智慧肯定了现代的英雄思想。

一个人不会发现了这种荒谬的情况而不去写一部寻求快乐的手册。“什么!由这样狭窄的途径——?”然而,世界只有一个。快乐和荒谬是同属大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如果说快乐必然由荒谬的发现而产生,则是错误的。荒谬的感觉也能因快乐而产生。“我的结论是一切都很好。”奥狄柏斯说,这个宣说是神圣的。它的声音在人的狂野和受限制的宇宙中回响着。它告诉我们,我们并不会走上绝境。它把神祇赶出了这个世界。它使命运成为人的事务,必须由人自己来解决。

薛西弗斯所有沉默的欢乐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归于他。此外,当荒谬的人体味了他的苦难时,他会使得一切偶像都沉默下来。宇宙突然恢复了它的沉静,大地上无数诧异的小小的声音就会升起。无意识的,秘密的呼唤,从所有的脸上发出邀请,这些都是胜利的必然的回转和必须付的代价。没有太阳就没有阴影,而且有其必要去认识夜晚。当荒谬的人肯定时,他的努力就永不停止了。如果有个人的命运,就没有更高一层的命运,或者只有一个他认作不可避免和应予轻蔑的命运。关于其余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是他生命的主宰。当人在回顾他一生中那微妙的瞬间,薛西弗斯从山上走向他的巨石,在这微小的枢轴上,他想着一连串不相关连的行为,它们由他构成,成为他的命运,在他记忆的眼中结合,不久就由他的死亡加以封锁。因此,凡是相信人的一切故事都是属于人的本身,一个瞎子很想看得见,他知道黑夜是没有完结的时候,他还是继续努力。巨石还在滚动。

我让薛西弗斯留在山下!一个人永远会一再发现他的重负。但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诚,这真诚举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结论说一切都很好。此后,这没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来,即非有益的,也不是徒劳的。这石头的每一颗原子,在这充满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矿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挣扎着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实人们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薛西弗斯是快乐的。

陈鼓应等 译

□读书人语

西西弗斯受到神祇们的处罚,终日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滚下之后再重新往上推,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从这个神话,折射出我们人类在残酷命运面前的尴尬,在琐碎事物面前的无奈,在与环境抗争与痛苦搏斗过程中的荒谬。与其说加缪从古希腊这则神话中,发现了荒谬,不如说他从现存世界中发现了人类处境的一种荒谬。然而,比这更重要、更有意味的是,加谬不仅仅发现了荒谬,同时也发现了荒谬的英雄。这荒谬的英雄是神,也是人,是具有某种神性的人,而不是非人性的神。发现我们生存现状的荒谬的人堪称智者;发现我们生活中荒谬的英雄的人他本身就是英雄。正所谓惺惺惜惺惺,古今中外皆然。大多数人但知西西弗斯的痛苦与艰辛,很少有明了西西弗的欢乐与幸福。对生命而言,幸福永远是一种高贵的付出,而不是廉价的占有,在此感悟的前提下,方可谈到自己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方可谈到对大地对生活的无限热爱,方可谈到真正意义上的人。加缪从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发现了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产儿,那么,我们在拥抱人间幸福的同时,又怎么能忍心割爱荒谬?!因为这篇《西西弗的神话》,作为读者,我多想提议所有的读者捐款,为加缪建一座纪念碑,不为死者,而为生人。 【彭 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