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刚(第2/3页)

我撞了许多墙,我却还没有死。因为世界还没有死,人类正在要求诞生。尽管过去的铜墙铁壁,尽管我几乎是从母胎里带来的顽固,阻挡我的心不能开放,容纳现实的人民,我却不能够拒绝人所赖以生存的大气。它招引我,我呼吸它,我要把它变成我的血肉。我不降伏于我的苦痛,我永远冲撞着。我可以说,在我内心里面那个要活的东西,不是我自己,而是一种更大更大的东西,比我大了几万万倍还不止。我,不过是它的形体之一。这个东西它要求在广大的具体的空间生活,只有这样,它才能够自由的选择,尽情地吸取它所要的粮食。以后,成长,扩大,逼得那颗心不能够不开放,不能够不容纳人民,和他们的命运发生生死不解的关联。

时代要变,该诞生的必然要诞生。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空间。虽然那从我真正做人的历史上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起点。但是,是一个真的起点。真实的社会生活,真实的工作,尽管那范围还是狭小得厉害,我却没有把它辜负。我努力接近和发现我所能够接触到的人,努力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教给我的至宝——放逐自己,超越自己,抱得紧紧。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不是没有长期的痛苦,疾病和失眠,更重地想压倒我。可是,时代的神圣的变革,震雷一样的启示,千千万万人民的血的洪流,英雄的悲痛,智者的忧伤,善人的愤怒,美丽的心的憎恨,以及罪犯们的癫狂……,一切异象都发出了震动人心的声音。命运的洪钟,当当不断在我头上敲起来。我是谁?我能够不听它吗?我能够躲得了它吗?我,这微弱到阴阳分歧的路上还不能够切断自己变了黑色的胞衣的人,怎样能够抗拒人类命运的钟声呢?

仅仅时代召唤着我,却没有具体的人在我周围,靠着我这染了很深的历史疾病的人,独自去听,我想,是不会完满而深刻地听到的。然而,却也有那同样受着时代召唤的人们,在我旁边。他们有的残酷批评我,甚至于到了伤害我的自尊心的地步;有的小心的感动我,使我常常流泪;有的明白的和我解释,使我表里分明。一种似乎集体的生活,使我感觉到共同生长、共同感应时代的快乐。

当我另有需求的时候,悲多芬成了最贴近我的前辈。神圣的愤怒,无情的毁灭,激情的悲痛,和温柔的新生,我常常在深夜时分,和悲多芬共同享受。我流泪,我又欢笑;我诅咒,我又旋舞。力量和安慰都在我身上滋长起来,山泉流出了峡谷,我生出来了。慢慢地,慢慢地,我把自己狭小的外皮褪下来,抛在峡谷里面。

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来细细考虑我怎样生活,写什么?写了,在怎样的条件之下容它发表?

怎样生活,在这里不必多说。总之,无论用怎样的方式,做什么工作,必须是于人民有利。仅仅是写,在我看就是有害。精细的、密切的关心人民的祸福忧喜、人民的命运,带着一种不能忍受的强烈感情,是最必要的前提。写什么也应该归于这一原则下面去的。有许多很聪明的人,虽然对于文艺有了相当一贯的态度;可是,或多或少,或显或隐,他们把文艺工作同人民分开了。原则上他们同意文艺只有一个最高目的:为了人民。但是,由于他们生活上没有抱定一个严格的、忠诚的、贴紧的为人民态度,他们的创作态度有很多时候从人民的需要离开了。他们或多或少与我过去的写作态度相近,随兴的采取一些满足感觉的东西来写,随兴的用一些满足虚荣心,或者好奇心,或者爱好心的态度来写。他们有许多人有才能,能够写出使我心爱的东西,特别是诗的方面,有些人的作品使我苦痛地不能离开。但是不管我个人的爱好怎样,我依然觉得他们委屈了自己的才能,委屈了他们自己的心。他们中间最严正的作者,也. 还是以自己的爱好来决定创作的态度。在他们心里,人,人民,所占的位置是颇为微小的。人民的命运,到现在为止,还是不够深刻的感动他们,使他们情愿放弃自己。另外一些人,虽然嘴里也时时讲到时代,讲到人民,可是由于他们不知道用怎样的态度去接近人民,所以他们不很明白怎样的东西,要怎样写,才能对于人有些用处,结果依然是满足自己的一种态度。还有一种人,根本没有弄清楚“文艺是为人的”这一命题的内涵,就喜欢把文艺范围说小一点。诗,独立起来,认为如今有这种诗、那种诗:人诗,我诗,物诗,事诗,情诗,智诗,……凡愿意分行的地方,都是表现天才的所在,故意乱来。归总的说,不出于有意无意模仿的范围。从最严肃的意义上来讲,诗变成了一条鞭子,把他们鞭打得昏头昏脑,写出东西来,对于人没有一点用处。我不能说这些人是没有才能的。不过,即使把诗独立起来,能写出最好的诗来,除了才能,最重要还得有一颗心,为人民而感觉,而关切,而痛苦,而愤恨,处心积虑,要尽可能写出一些比较普遍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