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第2/5页)

可是,我至今还不解:为什么我那时看见的青山高得很,常有白云朵朵缀着?过了二十年,我再去的时候,非但一朵云彩也没有,连那山,也变成一座平平无奇的矮山了。是不是因为我额头上的符咒已经无灵了呢?那个老庙祝想来早已经作古了吧?我不禁又悠然想起Saint Fusta-che在两只糜鹿角中间,忽然看到幻境,那种喜悦,想来同我那时差不多吧?

我常自问我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亊,恐怕算是我比我的许多朋友逛的山多,住近山的年数也比他们多吧?我曾漫游或住过许多名山或不知名的大小山。在中国五岳中我到过四岳,和匡庐、峨盾以及南北高峰及大小三峡,在日本游过富士、日光及京都的岚山;在欧洲的意大利西班牙,也去过不少古迹的大山。在瑞士,山头带雪的山以及少女峰,在英格兰湖区的山及苏格兰的高山,这些地方我都流连赏玩过。有不少的山,我且揣摸下它们的色泽形象。当风雨长夜,它们会来慰问我的寂寥,我呢,常常焚几枝香,泡一壶清茗,静静的享受“风雨故人来”之乐。

我常想对山水最富情感与理想的民族,中国人恐怕可算首屈一指了。我们都是从孩提时就受过爱山水的训练,许多中国孩子很小就读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我们的诗人高士,却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如果用近来的统计方法去算古今诗集里关于山水的诗句,恐怕字数可过千万吧?陆放翁因为自己爱山,又怕人不懂得看山,便指出一个有趣的肴法说“看山只合倒骑驴”。辛弃疾也因为自己嗜好山水,却怕年青人像自己那样失掉欣赏山水的机会,他所以写“只因买得青山好,却恨归来白发多。”这两句词却不知曾害得多少暮年诗人落泪。

我时常想起,当我初学山水画时,我的老师(王竹林师专画山水兰竹)再三说过:“你学画山水,第一得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的性情牌气到了家,你就会猜到了什么时候它要笑,什么时候它发愁,什么时候它打扮起来,什么时候它像是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正经不理人。到你真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然了。就算是画的不照古人画法,你也可以自成一家的。”在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我只觉得他说得“好玩”,却未想到这原是中国画的高超微妙道理。这在我单纯洁白的灵府,永远留下一个神的启示。等到我成长后,我才发现这些意思是古代中国画的大师曾说过的。

后来竹林师南去,我从另一专攻山水的女师郝漱玉学画,她似乎是怀才不遇,学问很不错,惟终日郁郁寡欢。她训徒极认真,每天要我至少画两幅山水经她改。有一回我说:“我看到过的山水全都画完了,怎办呢?”

她答得很好“那里会画得完……”,她的话不光是帮助我作画,还助成我的爱山癖,这一点倒很值得一提呢。十几年前我住在匡庐,每日在外寻幽探胜,一次竟找到五老峰,当我仰瞻俯视那神奇的峰峦邱壑时,悠然记起她的话,我感动得像一个教徒到了圣地似的流出眼泪来。她的话在我近年才发现正同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所说的差不多。我想此刻录出郭熙的话,会比较清楚一些吧。

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想是如彼之误),远数十里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此处如此仍是如彼之意),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尽悉乎?山春秋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阳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化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