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第2/10页)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绝望,它不知道困难。一次做失败的事情,还要接二连三地重做。铁丝的坚硬并不能够毁灭鸟儿的雄心,但经过几次的碰壁以后,连和平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时在狭隘的马房里,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轿夫的烟灯旁边,听他们叙述悲痛的经历,或者在寒冷的门房里,傍着黯淡的清油灯光听衰老的仆人绝望地倾诉他们的胸怀。那些没有希望只是忍受苦刑般地生活着的人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掷了第二个阴影。而且我的眼睛还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一个抽大烟的仆人周贵偷了祖父的字画被赶出去做了乞丐,每逢过年过节,偷偷地跑来,躲在公馆门前石狮子旁边,等着机会央求一个从前的同事向旧主人讨点赏钱,后来终于冻馁地死在街头。另一个老仆人袁成在外面烟馆被警察接连捉去两次,关了几天才放出来,不久就死在门房里。我看见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门外石板上,被一张破席子掩盖着。一个老轿夫出去在斜对面一个亲戚的家里做看门人,因为被人诬陷偷窃东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裤带吊死在大门里面。当这一切在我的眼前发生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说我不要做一个少爷,我要做一个站在他们一边,帮忙他们的人。

反抗的思想鼓舞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鸟儿用力往上飞,要冲破那个铁丝网。但铁丝网并不是软弱的翅膀所能够冲破的。碰壁的次数愈多了,这其间我失掉了第二个爱我的人—父亲。

我悲痛我的这不能补偿的损失,但我的生活使我没有时间来专为个人的损失悲哀了。因为这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个专制的王国。仇恨的倾轧和斗争掀开和平的表面而爆发。势力代替了公道。许多可爱的青年的生命在虚伪的礼教的囚牢里挣扎,受苦,憔悴,呻吟以至于死亡。这都是不必要的牺牲,然而我站在旁边不能够做一点救助的事情。同时在我的渴望着发展的青年的灵魂上,过去的传统和长辈的威权像一块磐石沉重地压下来。“憎恨”的苗于是在我的心上发芽生叶了。接着“爱”来的就是这个“恨”字。

年青的灵魂是不能相信上天和命运的。我开始觉得这社会组织的不合理了。我常常狂妄地想:我们是不是能够来改造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点。但是别人并不了解我。我只有在书本里去找我的朋友。

在这种环境中我的大哥渐渐地现出的疯狂的倾向。我的房间离大厅很近,在静夜,大厅里一点微弱的声音我也可以听见。大厅里放着五六乘轿子。其中有一顶是大哥的。大哥这些时候常常一个人夜深跑到大厅里坐到他的轿子里面去,慢慢儿用什么东西打碎轿帘上的玻璃。我因为读书,睡得很晚,这类声音我不会错过。我一听见玻璃破碎声,我的心就因为苦痛和愤怒而扭曲起来。我不能够再把心关在书上,我绝望地拿起笔,在纸上涂写一些愤怒的字眼,或者捏紧拳头在桌上捶。

后来我得到了一本小册子,就是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这是节译本)。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书!这里面全是我想说而没法说得清楚的话。它们是多么明显,多么合理,多么雄辩。而且那种带煽动性的笔调简直要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心烧成灰了。我把这本小册子放在床头,每夜都拿出来,用一颗颤抖的心读完它。读了流泪,流过泪又笑。那书后面附印着一些警句,里面有着这样的一句话:“天下第一乐事,雪夜闭门读禁书。”我觉得这是千真万确的。从这时起,我才明白地意识到正义的感觉。这正义感把我的爱和恨调和起来。

但不久,我就不能以“闭门读禁书”为满足了。我需要活动来发散我的热情;需要事实来证实我的理想。我想做点事情,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地开头去做。没有人引导我。我反复地翻阅那本小册子,作者的名字是真名,书下又没有出版者的地址。不过给我这本小册子的人告诉我这是陈独秀们主持的新青年社翻印的。我抄了那地址下来。这天晚上我郑重地摊开信纸,怀着一颗战栗的心和求助的心情,给陈独秀写信。这是我一生写的第一封信,我把我的全心灵都放在这里面,我像一个谦卑的孩子,我恳求他给我指一条路,我等着他来吩咐我怎样献出我个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