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第3/5页)

不仅某君如此,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照法国俗话,又像是“檀内德的桶”(Le tonneau de Danaides),这头塞进,那头立刻脱出。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习希腊文,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开始学习一种新文字。那是天才的头脑,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过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学问的雄心,记忆力仍然强的,当然一样可以学习。

所以,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又处优良的环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或者将难得光阴,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过,非常的可惜。

或者有人要问: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库里,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如此之坏,那么你们究竟有些什么呢?嘘,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祕密,轻轻地,莫让別人听见:我们是空洞的。打开我们的脑壳一看,虽非四壁萧然,一无所有,却也寒伧得可以。我们的学问在哪里?在书卷里、在笔记簿里、在卡片里、在社会里、在大自然里,幸而有一条绳索,一头链接我们的脑筋,一头链接在这些上,只须一牵动,那些埋伏着的兵,便听了暗号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出来,排成队伍,听我自由调遣。这条绳索,叫做“思想的系统”,是我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成功的法宝。我们可以向青年骄傲的,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设若不幸,来了一把火,将我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那我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但是,亏得那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挣一份家当还不难,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自己又觉得很富裕。

上文说中年喜怒哀乐都不易激动,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中年的感情实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他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己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所谓“中年不乐”,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伤心事,便会号咷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青年死了父母和爱人,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忘记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別,表面虽似无所感动,而那深刻的悲哀,会啮蚀你的心灵、镌削你的肌肉,使你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

中年人是颓废的。到了这样年龄,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味都尝过了,什么都看穿看透了。现实呢?满足了。希望呢?大半渺茫了。人生的真义,虽不容易了解,中年人却偏要认为已经了解,不完全至少也了解它的大半:世界是苦海,人是生来受罪的,黄连树下弹琴,毒蛇猛兽窥伺着的井边,啜取酽蜜;珍惜人生、享受人生,所谓人生真义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中年人不容易改变他的习惯,细微如抽烟喝茶,明知其有害身体,也克制不了。勉强改了,不久又犯。也许不是不能改,是懒得改,它是一种享乐呀!女人到了三十以上,自知韶华已谢,红颜不再,更加着意装饰。为什么青年女郎服装多取素雅,而中年女人反而欢喜浓妆艳抹呢?文人学士则有文人学士的哀乐,“天上一轮好月,一杯得火候好茶,其实珍惜之不尽也。”张宗岱《陶庵梦忆》,就充满了这种“中年情调”。无怪在这火辣辣战斗时代里,有人要骂他为“有闲”。

人生至乐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却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于世故的深沉、人情的历练,相对之际,谁也不能披肝露胆,掏出性灵深处那片真纯。少年好友相处,互相尔汝,形迹双忘,吵架时好像其仇不共戴天,转眼又破涕为欢,言归于好了。中年人若在友谊上发生意见,那痕迹便终身拂拭不去,所以中年人对朋友总客客气气的有许多礼貌。有人将上流社会的社交,比做箭猪的团聚:箭猪在冬夜离开太远则苦寒,挤得太紧又刺痛,所以它们总设法永远保持相当的距离。上流人社交的客气礼貌,便是这距离的代表。这比喻何等有趣,又何等透彻,有了中年交友经验的人,想来是不会否认的。不过中年人有时候也可以交到极知心的朋友,这时候将嬉笑浪谑的无聊,化作学问有益的切磋;酒肉争逐的浪费,变成严肃事业的互助。一位学问见识都比你高的朋友,不但能促进你学业上的进步,更能给你以人格上莫大的潜移默化。开头时,你俩的意见,一个站在南极的冰峰,一个据于北极的雪岭,后来慢慢接近了、慢慢同化了。你们辩论时,也许还免不了几场激烈的争执,然而到后来,还不是九九归元,折衷于同一的论点。每当久別相逢之际,夜雨西窗,烹茶剪烛,举凡读书的乐趣、艺术的欣赏、变幻无端世途的经历、生命旅程的甘酸苦辣,都化作娓娓清谈,互相勘查、互相印证,结果往往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趣味之隽永深厚,绝不是少年时代那些浮薄的友谊可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