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

1893—1976

陈衡哲,女历史学家,小说家、散文家。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中的第一位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小雨点》、《衡哲散文集》。

我幼时求学的经过
——记念我的舅父庄思缄先生

进学校的一件事,在三十年前——正当前清的末年——是一个破天荒,尤其是在那时女孩子的身命上。我是我家中第一个进学校的人,故所需要的努力更是特别的大。虽然后来在上海所进的学校绝对不曾于我有什么益处,但饮水思源,我能免于成为一个官场里的候补少奶奶,因此终能获得出洋读书的机会,却不能不说是靠了这进学校的一点努力。而使我怀此进学校的愿望者,却是我的舅父武进庄思缄先生。

我的这位舅父是我尊亲中最宠爱我的一位。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舅父便同了舅母和表兄表弟到广西去做官。但因为外祖母是住在武进原籍的,所以舅父也常常回到家来看望她。那时我家已把自己的大房子出赁了,搬到外祖母家的一所西院中去住着。(我家虽然仍从湖南的籍贯,但因祖母也是武进人,故她曾在常州置有房子。)

每逢舅舅回家省亲的时候,我总是一清早便起身,央求母亲让我去看舅舅。舅舅向来是喜欢睡晚觉的,我走到外祖母家时,总是向外祖母匆匆的问了安,便一口气跑到舅舅的房里去。舅舅总是躺在床上,拍拍床沿,叫我坐下来。“今天我再给你讲点什么呢?”舅舅常是这样说,因为他是最喜欢把他的思想和观察讲给我听的。那时他做官的地方,已经由广西改到广东。广东省城是一个通商大口岸,它给他很多机会看见欧美的文化,尤其是在医学方面。那时他很佩服西洋的科学和文化,更佩服那些到中国来服务的美国女子。他常常把他看见的西洋医院,学校,和各种近代文化的生活情形,说给我听。最后的一句话,总是:“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你应该努力的去学西洋的独立女子。”

我是一个最容易受感动的孩子,听到舅舅的最后一句话,常常是心跑到嘴里,热泪跑到眼里。我问他:“我怎样方能学得像她们呢?”舅舅总是说:“进学校呀!在广东省城里有一个女医学校,你应该去学医,你愿意跟我去学医么?”

有时舅舅给我所讲的,是怎样地球是圆的,怎样美国是在我们的脚底下,怎样从我们的眼睛看下去,他们都是脚上头下的倒走着的!又怎样在我们站的地方挖一个洞,挖着挖着,就可以跑到美国去了。有时他讲的,是中国以外的世界,世界上有什么国什么国。我常常是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听他讲话,又惊奇,又佩服。他见到我这个情形,便笑着说我是少见多怪。但在实际上,恐怕他心里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忠诚的听者的。有时我又问他,“舅舅怎能知道这么多?”他便说你以为我知道的事情多吗?我和欧美的有学问的人比起来,恐怕还差得远呢。”他又对我说,他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没有机会得到的学问一一对于现代世界的了解,对于科学救人的智识,对于妇女新使命的认识等等。

“胜过舅舅吗?”天下哪有此事?我就在梦中也不敢作此妄想呵!但舅舅却说,“胜过我们算什么?一个人必须能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是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才要跟着他父母尊长的脚步走。”这类的说话,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

我们这样的讲着讲着,常常直到外祖母叫奠舅起身吃早饭,方始停止。可是明天一早,我等不到天亮,又跑到舅舅那里去听他讲话了。这样,舅舅回家一次,我要进学校的念头便加深一层,后来竟成为我那时生命中的唯一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