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2/6页)

福海说,这天要下雨。

赵明德歇了斧头,呼呼喘了气,看了看天说,怕是等落了地也变了雪。

等不及了。

是啊,谁都等不及。

这几天拣个空送过去吧。

送早了怕你硌硬。

别往嘴里吃蚂蚁。

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怕是今儿个便用得着。

这时候赵明德才瞧出不对劲儿,并告诉自己不要暴露不相信这不对劲儿。

今儿个?

今儿个不成,我要出趟门。

你这是要去哪儿嘞?

我要去郑州,孙子抢了说。

别往嘴里吃蚂蚁。

你这一大把年纪跑恁远干啥?

这日子也没啥嚼头了,就当遛个弯吧。

我要去郑州,孙子说。

福海拿手捻死孙子脸上的蚂蚁,待孙子满脸黑乎乎的,福海又捻死了一只。

那时候—或许是比这早些时候—我们没十二岁,也有十一岁了,而我才十岁。正因了这个年少的年龄,我大多遭了他们欺凌。那些日子,我的抗拒反而帮了他们更愉悦地取笑我。这时候的白天很虚,黄昏渐次降临,夜晚一下子伏下来时,不但劫掠了世间的颜色,更像溶液一般溶解着世间的一切,消除了因为白昼而发生的疑虑。他们在街上不那么真诚、不那么坦率地碰面,蹦蹦跳跳,做着轻佻的游戏,致使村子里原本滑稽的房屋也被衬得过于严肃。好几家院落一旦起了灯火,像是裁开了一条缝,拨楞出他们一个个的男儿身女儿身,我却感到了不适应。他们总是准确地找出我的某些个地方或是动作,加以虚张声势、嘲笑。他们总是乐此不疲,以他们的嬉闹和叫喊刺痛我,上头笼罩的凛冽的空气反倒浇透我。后来我跟了他们总在一个废弃的老屋子里玩,然而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的深处是一片黑,一头更黝黑的兽蜷伏在那里,风儿一吹,玉米穗儿滴溜溜响,那兽呼啦啦地动,都拱到了我的脚趾头。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因了我的跑,玉米地像是没个尽头一般,平稳地、灰蒙蒙地、响落落地往后滑动。裹挟了周身的恐惧,我出了玉米地,落到田埂边,我像是从枪管里崩出来的,滚到村子的边沿。进了村子以后,到了村中央总能路过福海家的破落院子,通常这院子里没灯火,今日同样黑洞洞的。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模样,甚至是轮廓,倘若不幸正瞧见个人影,那这必定是个影子了,而当晚的月亮也应是明亮的。我瞧不见福海的位置,然而福海月下的影子却在墙根折了一下才攀上泥墙,有时候福海的影子会遇到儿子的影子,更多的时候它们全遭黑夜覆了盖。

如人们所忌讳的那样,福海终是个宽仁慈厚之人,村民们却都拿他当嘴头上的逗趣,没个怜悯。那桩祸事一出,福海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人们又惊又叹,却没见哪些人有个尊重。一些个胆小的收了敛,没说这等混账话,不是因了福海,而是怕了女方家里头的愣头货。平日里,福海都咽下了那些个气头,这会子哪会吭气儿。他只在意他儿子,同我爹不在意我一个样。我才晓得,福海的在意与我爹的不在意有着相等的重量。我爹瞧见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一句话没完,说我混说。一时的急怒,照例迷惑他的心猿,要撵了我打。幸是手边没个趁手的,才作罢。爹撂翻我到一边去,我回到我的屋子里,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听到了更多人,被更多人惊醒。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他们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