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八

郭全海和白玉山出发以后,屯子里着手分果实和分土地的准备。根据工作早迈一步的县区的经验,准备工作的重要的一环,是站队比号。站好了队,排好了号,分果实分土地就公平合理,也不麻烦。

会议黑白[1]进行着。比号的第三天下晚,人越来越多。有的来站队比号;有的来呐喊助威;还有那自问比不上的也来趁热闹。老王太太和李毛驴也都来了。

农会的西屋的两间房,间壁打通了,地当心拢起两堆火,烧着松木干柈子,火苗旺盛,一股松节油的香味飘满屋子的内外。里男外女,南北四盘炕,坐得满满当当的,后来的人连脚都插不进去。有的人站在地下。梁上吊的两盏豆油灯,被松柴的火烟冲得不停地摇晃。人们抽着烟卷,嗑着瓜子。妇女们笑声不绝,老孙头的话也不少。满屋子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像办喜事似的;比起挖财宝的大会来,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比号的人像立擂[2]的好汉,一个挨一个地跳起来,自己报上名,谈历史,定成分。萧队长坐在门边一条板凳上,人们的肩背,像一堵墙似的堵在他跟前,他看不到出来比号的人的脸面,光听到声音:

“我叫初福林。我们家三辈子都是吃劳金的,谁能跟我比?”

靠西墙的一张八仙桌子边,团团坐着主席团的人,老初说完,主席团一个人问道:

“大伙看看他能评上一等不能?”

里屋南炕一个年轻人说道:

“老初是个正经八百的庄稼人,秋季还打鱼,往年还打过一条狗鱼。”听他说到这,大伙都笑着,知道他说的狗鱼,是指韩老六。那人接着说:“老初算是个有出息的庄稼人,立了功劳,能评上一等。”

北炕一个上年纪的人摸着花白胡子说:

“他老人我也见过,也是个好样的庄稼人,种一辈子地。”主席团又问:

“没有毛病吗?”

几个声音说:

“没有。”

话没落音,里屋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北炕的炕梢,躲在人背后说道:

“我挑他点毛病。”

许多人嚷道:

“站出来说,听不准。”

那人抹不开,不愿意出来,推脱说道:

“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毛病也不大。”

主席团说:

“那可不行,你就在那儿说吧。”

那人就说:

“老初起小放猪,劈过人家地里的苞米。”

老初红着脸,起身说道:

“那是不假,那时我是劈过地主的苞米。起早下草甸子放猪,地主又不给吃晌,劈过一二穗苞米烧吃是真的,那会子岁数小,也不知道不好。”

北炕的花白胡子嘴上叼着烟袋说:

“那不算毛病,地主成年溜辈剥削穷棒子,劈他一穗两穗苞米,也不算亏他。八九岁的小猪倌、小牛倌,晌午饿了,谁不到地头地脑,顺手劈两穗苞米烧吃?”

一个民兵小伙子站在原地说:

“嗯哪,这不算啥,我也干过。拿地主的,再多一点也是应该的,这叫捞本。只是,穷哥们的东西,咱们民主国家的东西别动就是了。我倒要挑老初个小毛病。那年,你当老唐家的打头的[3],大伙铲完一根垄,在地头歇气,照老规矩,能抽一袋烟。远远瞅着老唐家提个棒子来查边来了,你可嗓门叫道:‘快抽,快抽,老爷儿快落了,咱们还得赶出半根垄。’见地主来了,催大伙赶工,你这算什么思想?是不是溜须?算不算毛病?”

主席团问老初:

“有这事没有?”

老初脸红到耳根,脑盖冒热气,走到地当心,敞开衣襟,诚诚实实说:

“咱记不清了,反正也能有。那时我思想不好。脑瓜不开,也不像如今,有共产党来教导我。”

听了老初的话,大伙议论开来了。有的说:“这不算毛病,在旧社会,谁还能得罪地主?”又有的说:“那也犯不着溜须呀。”再有的说:“这也不算是溜须。”还有人说:“给谁干活要分清,给地主扛活,偷懒也行。给咱们自己下地,给咱们八路国家干活,可一点懒也不能偷,一样的事,两样的看法。看对什么人。”